許嬌收回悵然的思緒,再想去看那塊三生石,卻發現上麵被一層類似血色的紅光覆蓋。
她看不清楚那紅光是什麼東西,隻是心頭下意識地生出不詳的感覺來,畢竟也是跟著鄭芷虞待久的人,雖然無法施展什麼太玄妙的道術,可是對道家這些玄學還是有一些了解的。
這是血煞氣。
這樣濃重的煞氣,為什麼會覆蓋在鄭芷虞的身上?
仿佛應和她的心意,三生石上的畫麵開始飛快地往後跳轉,讓許嬌能清楚地看見,曾經殺了她的那個婦人家裡,竟然有個小孩兒。
那小孩兒生下來就聽著娘親的念叨,隨後被送到一個精通佛法道術的雲遊之人身邊,臨走前,他娘親叮囑他:
“我兒,待你學成歸來,我要你為家中將這詛咒解了。”
男孩兒麵上答應的很好,畫麵一轉,卻是他在師父作古之後,繼承了師父的那些寶物,用儘各種辦法為自己續命的樣子。
當年那詛咒他們家的黃鼠狼已成半仙,這生命詛咒自然狠毒,即便他得了師父的精心嗬護,在三十歲之後,每一年都會有一個死劫難以度過。
如今師父不在,他想活變得更難了。
為了延長壽命,他開始無所不用其極,殺了千年妖物取得內丹為自己續命、布置遮天蔽日的大陣將其他人的壽命換到自己的身上,為了那些富貴人家,沾染無儘的因果。
許嬌看著他一天天的成長,直到麵容裡浮上幾分熟悉。
這……
好像是那光頭年輕的時候?但是仔細看,又不太像,是不是自己看多了作惡的光頭,所以看誰都覺得不像是好東西?
她擰了下眉頭,並不知道三生石讓她看這個是因為什麼?難道鄭芷虞之後還會跟這戶人家扯上關係?
疑惑剛產生,三生石的畫麵就換了,那光頭的做法被玄學中人知曉,人人都避開他,不願與他糾纏這份因果,他在流言甚囂塵上的時候,卻淡然地回了一趟鄉裡。
原是他的娘親病重。
和尚回去,在那病床前送至親最後一程,此刻那女人已是滿麵沉霜,當初拿著菜刀將許嬌殺害時那一閃而過的驚懼和悔恨,已經在她身上找不到痕跡了,她是眼睜睜地看著丈夫在癆病中死去,咳血三月,最後不成人形地離開。
她想起那畫麵,念及自己如今在病床上,因病痛纏身的樣子,又想起了那黃鼠狼詛咒自己一家的模樣——
病中的婦人抓緊了床前人的手臂,從喉嚨裡擠出一句:
“我兒……”
“我兒,你要長命百歲……娘要你長命百歲……”
要活下去。
不能讓那詛咒應驗,要去當那神仙。
光頭任由她抓著,許久之後才說道:“好。”
他會長命百歲。
可惜借命、續命之法,隻有數十載的光陰,想要長生,無論是從食補、陣法方麵,所需的材料都很不一般。
三生石的畫麵又跳過了。
這一次許嬌看見了他和鄭芷虞對峙的模樣,和尚似乎又老了一些,他為殺山中一條已經開了靈智的蛟,與鄭芷虞對上——
許嬌這次望見了鄭芷虞的模樣,她好像沒有老,依然是那副年輕的皮囊。
但是她身上穿著的還是那套婚服。
似乎一點兒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怪異的。
若說和之前相比有什麼不同,便是臉上那副神情更淡然了許多,仿佛已經參透了世事一樣,她手裡拿著一柄拂塵,與那和尚對上,語氣平靜道:
“此蛟為蛇所化,受儘蛻皮之苦,自開靈智起,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還救過我的性命,如今我是來報恩的。”
和尚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他腳踩著那蛟的腦袋,冷靜地與鄭芷虞對視,幾秒鐘後,他麵上浮出譏笑來:
“我曾聽聞有一山字脈的高人,行善一生,獨獨救不了一戶人家,讓那戶人家受儘妖邪詛咒,不得善終,血脈三代內必絕……不知這位道友,可知此事?”
聽他提起這事,鄭芷虞先是擰了下眉頭,隨後看了看麵前這模樣看似平和,實則五官透露著難言凶煞之氣的人,過了幾秒鐘,她通過相術知曉了這人的身份。
“原來是你……”
一想到那戶人家,她就想到了許嬌,想到了因為這事而殞命的心上人。
那和尚隨便瞥了眼她身上的打扮,也知道了鄭芷虞有什麼執念,搖了搖頭,他露出個微妙的笑容道:
“你我緣分、劫難早已注定。”
“如今狹路相逢,看來是要分出個勝負的。”
“也好,就讓我看看,我如今的本心是否堅定,能否得長生大道——”
三生石前的許嬌一顆心提了起來。
鄭芷虞能打贏這個和尚嗎?
很快,三生石就將結果呈現在了她的跟前,讓許嬌看見了那個傷痕累累的、被一顆佛珠穿心過的鄭芷虞,對方身下都是血染遍。
紅衣的顏色更深了許多。
許嬌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怎麼會這樣?
她所在的那人腦海裡也浮現出了一樣的念頭,與此同時,更多的是一種悲哀?
她們做錯了什麼?
那黃鼠狼纏上那書生,做下的事情極其殘忍,那婦人哭著求上山的時候,兩人都不忍看妖邪禍亂人世,便想出手去點化對方,誰知黃鼠狼執念極深,寧願舍得一身的修為也要與他們不死不休。
這便罷了。
那婦人原本隻求驅妖,等發現是男人祖上作孽,才造成今日的報應之後,兩夫婦都不從己身思過,力求與那黃仙和解,反而是將怨懟都發泄在來幫忙卻未得到滿意結果的許嬌和鄭芷虞身上。
許嬌已經因為這件事死了。
為什麼鄭芷虞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呢?
這件事到底哪裡錯了?
是她們一開始就不應該沾染這份罪孽的因果嗎?
三生石前的淡白色魂魄發出了一聲悲鳴,她不願看到心上人在這大道途中隕落,她想要去提醒鄭芷虞,避開這劫難。
但是已死之人的魂魄,怎麼可能從地府逃離?
從三生石前過,望儘自己一生、又看遍了牽掛人的一生,相當於窺見過未來,這是凡間法則所不允許的,天機不是誰都能看的,若是每個魂魄都帶著這種對未知的了然回到塵世間,豈不亂了套?
故而所有從三生石前過的魂魄,都必須飲下孟婆湯,忘卻此生的一切,也忘卻從三生石上看見的所有東西。
這個半人半狐的家夥也算是聰明,她心知這地府難出,便沒想著光明正大地闖出去,反而是想到以前自己跟著鄭芷虞的時候在一塊兒的時候聽過的那些關於地府的故事,偷偷地鑽空子。
但是她失敗了。
閻王殿知曉了這事,本來生死簿上記載的她會馬上投胎進入下一世,仍然為人,可是因為試圖逃出地府的罪責,她要被丟入十八層地獄,受五十年的刑期。
可是許嬌等不得五十年。
陰間的時日與陽間也不儘相同,她不敢相信,自己要是晚了,會是怎麼樣的結果,鄭芷虞倒在血泊中的模樣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催促她儘快前去。
去找鄭芷虞成了她唯一的執念。
她受儘地獄之苦,很多時候,那些苦難酷刑能讓她什麼都忘卻,她有很長的一段日子都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要找什麼人,隻是執著地想要逃出去,想要從地獄出去。
她就這樣恍恍惚惚地修成了鬼王。
離鬼仙隻差一步。
就是這樣的她,竟然從十八層地獄的深處一個入口,去到了餓鬼道,從餓鬼道鬼母的肚子裡鑽出,才重又來到人間,曆經劫難的她坐在人間的一座深山裡,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才想起來自己究竟要做什麼。
要去找鄭芷虞。
要助她成仙。
許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千百年來第一個從地府逃脫的鬼魂,她知道自己也再無法回去,逆轉了規則的她,是不會被允許再投胎的。
若是她死在人間,就會直接魂飛魄散,沒有下一世了。
可她不害怕,她隻是想要去找鄭芷虞,想要幫她成仙。
古話曾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指許嬌的這上一世,這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的小家夥,隻憑情一字,就毅然度過了十八層地獄,也從最苦最難的餓鬼道過,竟還能重回人間,若問她有多麼愛鄭芷虞,或許她自己是不覺得有什麼的。
隻是看她做的這些事,誰又能不說她一句情深呢?
就連向來寡情的許嬌,曆了這一遭的記憶,心中也生出了共情來,埋了許多聲歎息。
……
在餓鬼道裡窮山惡水地過。
再來人世,許嬌已經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日子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上鄭芷虞的那一遭生死大劫。
最終,她隻能憑著當年跟鄭芷虞在一起時學過的那些推演術,去算如何與對方重逢,所幸,結果出來之後,她發現自己還能趕上。
山間有清風拂過。
正在對峙的鄭芷虞和和尚同時感覺到了風裡的陰冷氣息,和尚不知怎麼,臉色竟然變了變,與她道:“竟是如此……得道多助……或許這就是天意……”
鄭芷虞的理解慢了一拍。
無論如何,她不得不承認,時刻受到生死威脅的這和尚,比起自己而言,在術法方麵和功力方麵都更為精深,畢竟人家若是無法取得那些天才地寶續命,基本等於直接宣告等死。
與血脈詛咒相抗,若是沒有幾分本事,早就應了詛咒沒了命,何至於活到今天?
他不是什麼都不明白,隻是為了活下去這份執念,注定他要放棄很多東西,如今他察覺到自己的氣數突然由盛轉衰,結合到方才飄過的那陣陰風,就猜到是有東西要來幫助鄭芷虞。
兩人的術法和身**力都不差——
本來和尚必勝的招數,因為這一陣風,便受了影響,鄭芷虞拂塵上的陣法從他身上拍過,直接將他的魂魄傷了。
那蛟朝著鄭芷虞感激地看了一眼,趁著和尚受傷,拖著重傷的身軀去到地下,潛行間將自己隱藏了起來。
明明許嬌沒有做什麼,那和尚的臉色卻迅速灰敗了下來。
失去了這蛟丹,他不一定還能在自己的大限期內找到這樣合適的藥引,若是沒有藥,下一次的劫難到來,結合他這許多年做的孽,他必死無疑。
鄭芷虞卻無暇顧及他的心情。
她定定地看著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的許嬌,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一樣,一時間不知道對方是如何出現在這裡的,是許嬌重新投胎之後還記得她嗎?
不。
對方身上傳來的極盛的陰氣,在明白地告訴她答案。
她的心上人,沒有去投胎,沒有入輪回。
鄭芷虞原本已經算到今天自己要過這大劫,她隻想著,若是能度,便度,若是不能,身隕之後大不了魂歸地府,去找許嬌的下一世,她們一起做一對人間鴛鴦再好不過。
求什麼長生呢。
可是……
誰來告訴她,已經去了地府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問,餘光卻注意到了那和尚,話到了嘴邊,全部被她咽下,最後隻成了一句喟然般的存在:
“你魂魄受傷,需將養幾月。”
“你走吧,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究竟過不過生死坎,皆由天定。”
這和尚有自己的因果。
她不會去沾染。
鄭芷虞已經達成了救那條蛟的目的,不會再做更多的事情,哪怕這和尚做了很多喪儘天良、值得被趕儘殺絕的事情,隻要不犯到她的手上,她不會隨意奪去對方的性命。
說到底,這與她無關。
聽見她的話,那和尚麵色慘白地看著她,半晌後低下頭去,低聲說:“我原算到,今日我吉凶參半,原以為是做了萬全準備,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也罷,我這輩子自出生起便與天鬥,如今不過再鬥一回罷了。”
“我們,後會有期。”
鄭芷虞聽見他末尾的那一句,不由眯了眯眼睛,她一點兒也不想跟這麼個家夥再次相逢,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那和尚已經轉身離開了。
原地隻剩下許嬌與鄭芷虞。
許嬌衝她笑了一下,對她說:“還好我趕上了……”
鄭芷虞卻是臉色驟變,感受到她身上衝天的陰氣,手裡掐了個手決,就開始算許嬌出現的原因,半晌後眼睛裡的震驚更盛:
“你瘋了?你竟從——”
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被抱住了。
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跟她一樣高了,隻是往日溫熱的身軀,現在冰涼一片,那人抱著她,埋首在她的肩頭,很慶幸地說:
“所幸我來的及時。”
鄭芷虞被這大膽的、突如其來的擁抱震了一下,還想說些什麼,對方已經像是沒事人一樣地鬆開了抱她的動作,對她有些羞澀又堅定地說道:“我決定了。”
“我要這樣陪著你。”
“我要看著你成仙。”
既然她已經再回不去地府,她就不強求了,許嬌知道,這個與自己同名的家夥,出來了就沒想過再回去,也一點兒不怕魂飛魄散的下場,她隻要鄭芷虞平平安安,不受劫難,就這樣去當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