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第一次放下上下級的身份交流竟是在這種時候,瑞安一動不動地站在雨中,忽然覺得眼前的局麵有些荒謬。
“往前走。”
祝槐說“彆回頭。”
這句話像是猛地擊潰了他最後的心理防線。
瑞安“其實我——”
他的後半句話突兀地成了尖銳刺耳的噪音。
奇特的輻射爆發影響了信號,祝槐放下對講機,向下方看去。
瑰麗色彩從塔底一圈圈纏繞著爬上鐘樓,星之彩將周遭的活物吞噬殆儘,終於發現高塔頂端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但是……
祝槐靜靜地看著從樓梯口湧動出的明亮發光體。
究竟誰才是獵物呢?
瓢潑起來的大雨澆滅了烈焰,也同樣有雨滴隨風飄上臉頰。空氣是潮濕的,但它與星之彩那黏著的、蒸汽般的觸感又截然不同。
它們覆上來的那一瞬間,她念出了第一段字母。
奈亞拉托提普,熱愛玩弄人心的伏行之混沌。
儘管在實質上來說,這是瞌睡了送枕頭。
祂給她的咒語是從任何接觸到的活物中汲取它們的魔力……不對,“汲取”並不恰當,更像是充當中轉,將它們的魔力直接注入魔法陣中。
祝槐認得它,是因為“她”會,“卡蓮”卻不會。
於是他們都清楚,當它派上用場,就是她殞命之時。
祝槐感覺得到生命在流逝,她的麵部與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散發著與那奇異色澤相同的微光,接觸麵從些微的疼痛漸漸更加劇烈。
與此同時,光芒從她鞋尖踏上魔法陣的那一點悄悄綻開了。
——下一秒便是全部!
流失到她體內的豐沛魔力儘數淌入其中,一圈圈的光暈原地振蕩開來!
它們越遠就越暗淡,但馬上又有新的乘風破雨而來,猶如波浪地一層推著一層,籠罩上了托薩的上空。
雨幕反射出無數碎裂的光亮——早已蓋住了星之彩的絢麗,這遊蕩於宇宙間的生物察覺到不妙,奮力向外掙動流淌,可是來不及了。
它們與它們所進食的獵物已然成了一體,她的魔力就是它們的,它們的魔力也就是她的。
光輝在半空中鋪開,在一道道幾乎連成水柱的雨滴中鋪開,被觸及的神話生物無一不在發出憤怒的嗡鳴或低吼聲,有什麼悄悄締結而成,封印著迫使從今往後再無法離開這片土地。
一道耀眼的光柱刺破夜色,光波以它為中心照亮無數。連天空也被染亮,尚未完全逃離郊區的市民趴在後車窗上瞠目結舌,數十公裡外的人家在早起時佇立窗前,茫然地望著遠處的奇景。
通訊設備已經失效了,吞掉了未儘的話語,讓它們全消失在一片嘈雜的電流聲中。
瑞安在踏下露台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光芒中心的鐘樓。
不是猶格·索托斯的恢宏,也不是星之彩的絢爛。
他看到了真正的白夜。
誰能想到,粉身碎骨般的死亡體驗後,她睜眼看到的不是咖啡廳的包廂,而是熟悉的待機空間。
隨之而來的就是04號的點評。
非常精彩。
“看來有誰在以權謀私。”祝槐眨眨眼,“趁我還沒有把你折騰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收回這句話。”
KP“……”
我我我就是誇一下嘛!
04號委屈道。
還有這個——老員工總是有點福利的吧。我就想問問,到時候大腦真的不能借我研究嗎?
祝槐“?”
看來她還是得翻譯一下。
“滾。”她說。
嚶嚶嚶。
……幾秒不見,這個04號越發不要臉了。
好了好了說正經的,雖然一般而言撕卡會直接脫出,但就像我說的,視KP不同有一點特彆的權限。
你們要碰個頭嗎?
“當然。”祝槐說,“謝謝你辦了點人事。”
我怎麼就不辦人事了!
雖然他不是人吧!
“還要我數嗎?”她道,“不過彼此彼此吧,再說——”
“反正KP和玩家也不是同一個陣營的。”
我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04號睜眼說瞎話道。
我是玩家們的好朋友。
祝槐“……”
真可謂KP不要臉天下無敵。
“要我說得那麼明白嗎?”她笑著反問,“迄今為止的過骰就很說明問題了吧。”
04號在裝死。
“33號、07號,還有你……你們出麵擲骰的機會非常有限,而且,對象都有一個共同點。”
“——它們要麼是神話生物,要麼是邪神附庸,總之,都有‘那方麵’的血統。”
“而被你們稱為‘NPC’的存在,從未有過類似技能檢定的行為。或者也可以說,他們根本就不需要。”
這下,04號饒有興致地接茬了。
你發現了什麼?
“你們無法直接影響那個世界。”
祝槐笑了笑。
“因為‘它’本來就是真實的。”
你知道的,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承認或否定。
“但是你在聽就已經足夠了。”祝槐不在意道,“這個模組——姑且稱之為‘模組’吧——會打出這樣的結局,就是因為所有人都保持著如此的想法。”
“我從來沒有將這個世界當作是虛假的,當成你們口中告訴玩家的‘遊戲’。因為在這裡發生的事情,同樣可能在我們的世界發生。”
“不,應該是曾經發生過。”她目光閃爍道,“隻是少了‘骰子’的參與。”
“‘NPC’們的視角,就是我們在所謂現實世界中的視角——艾麗西亞是在麵對那個妹妹的時候意識到了這點吧,她抗拒不了這方麵的感情。”
“哪怕是望舒,他那麼說,”她道,“想的其實也是一樣的。”
不過是說服自己不去多想的托詞,求生太累了,掙紮太累了。調查員們本也是泥菩薩過河的自身難保,與其無力地看著人們一個個在眼前死去,還不如相信這隻是個遊戲,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都是可以反複刷新的程序NPC,一局結束後一切都好。
可到了那個注定的時候,所做的選擇還是會反映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在不同的時間進入過同一個模組,”祝槐說,“因為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NPC’不會擲骰,你們也控製不了他們,但是玩家的骰點結果可以作用到‘NPC’、乾涉事情的發展——你們難不成是把玩家和那些神話生物當作錨點,進而影響那個世界嗎?”
我得說你的猜測令我驚歎,不過我還是不會告訴你正確與否。
話說回來,你明明可以選擇活下來的吧?我看他倒是很樂於代替你當這個人選,你也不難做到這點。直接離開不就好了,人類真是難以理解。
“玩家的乾涉有限。”
祝槐平靜地說出了幾個模組以來得出的結論。
“我指的是時間跨度,一旦解決事件,玩家就會抽身離開。雖然也會產生後續影響,但更像是隻存在於概念上,和人們的交互降到了最低。”
“所以,”祝槐說,“這個世界更需要一個能自始至終地做點什麼的人。”
理智過頭的判斷。
04號總結道。
哪怕你明知道活下來的才是最痛苦的那個。
連自己的死亡都要利用……真是個殘酷的家夥。
祝槐“但那才有未來可言,不是嗎?”
“我不否認你的後半句,”她道,“所以恨我也理所應當。”
“至於彆的……自己一手促成的結果倒是沒什麼失望可言吧。”
04號聽不懂她在打什麼啞謎,他隻是沉思了幾秒。
其實,就算作比較的對象是我,也反而是你不太懂人類的感情吧?
對他的揣測,祝槐沒有生氣,隻是挑了下眉。
“真意外,”她說,“過了這麼久還能聽到這句話。”
“我還以為十多年了會有點長進呢。”
你長進的全是操縱人心的技巧吧。
04號毫不客氣地說。
你還會再用那麼一點真心換真心,這樣下來沒有誰不會為你心悅誠服肝腦塗地。
但你呢?假麵之後,似乎沒有誰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連我都不真正知道,我可是能讀取你們腦內想法的KP。你把自己隱藏得很深,你明白負麵的感情,用這些去挑撥陰暗之人足矣,可正麵的那些呢——所以也並不完全理解彆人在這方麵的想法。
你真的覺得他在恨你嗎?
洶湧急流已經在減弱的雨勢下和緩下來。
最後一滴雨珠打在樹葉上,順著尖角倏地滑落,砸在偶然從樹下經過的男人發頂上。農夫抬手揉搓出一股濕意,正對著在雨水衝洗下格外水亮的作物心說今天省了澆水的功夫,餘光忽然捕捉到點彆的跡象。
河邊的草叢在搖晃。
有誰艱難地爬上了河岸,臉色蒼白,濕漉漉的黑發狼狽地服帖著,背後裂開的傷口已經讓血重新浸透了衣物,似乎全靠一口氣才撐到了現在。
“哎!”他連忙跑過去,試圖去將人扶起來,“還好嗎?!”
對方反倒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到攥得生疼。
“……去報警,現在就去。”
年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出了自己的警號,“上報德州州署,讓他們儘快封鎖托薩附近的地區!”
警察局裡,外麵是一片人仰馬翻,獨坐著一個人的麵會室內卻格外的安靜。
因為是傷患所以不被允許參加後續的行動,起初的彙報完畢後,他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過了,這時候就留在這裡空望著眼前的桌麵發呆。
他從內兜裡摸出了那本記錄案件進程的小冊子,數日來在托薩調查得來的情報簡短地記錄在上頭,此時都已被水洇得模糊不清了。其實這些全部完整地記在了腦中,手冊不過是起個備忘作用,但最為諷刺、也最最重要的的是……
那片玫瑰花瓣還夾在裡麵。
儘管墨色染上了它的中央和邊緣,也因為手冊的濕透跟著紙頁一同起了褶皺,但它就這樣完好地保留著,而不是遺失在河水中。
太奇怪了,他想,生命本應比它更堅韌的。結果他原以為能留存的卻在一個個地失去,留到最後的反倒是一片脆弱的花瓣。
麵會室的門被推開了,他在察覺到來人時合上了手冊。
“看起來,”阿貝拉沉默著觀察了他兩秒,“至少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還好。”
受傷、精神上的打擊、在水裡泡了那麼久,再加上剛才的緊急彙報,他的聲音已經很沙啞了,“這樣叫還好?”
“好歹彆嗆我。”
女人歎口氣,拖開椅子在對麵坐下,“我也是因為是熟人才被派來跟你談……說服他們相信這些也很麻煩。”
“那些黑手黨呢?”他問。
“警方怎麼可能和黑手黨對付,他們的證詞隻能起到一定輔助作用。”她觀察著對方的神情,“如果你是說安危的話,世界樹在中途和他們彙合了,我就是那時候跟著一起來的,所以最後撤離得還算順利——當然,免不了受傷。”
“不過缺胳膊少腿總比丟了命強。”
察覺到他猛地瞪視過來的目光,阿貝拉聳聳肩。
“彆這麼看我,我沒有那個意思。”她說,“事實上我想不會有任何人對此有異議——他們就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年輕人仍然緊繃著身體,阿貝拉繼續道“就算付出了一座城市和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這是失敗嗎?”
“不,當然不,”她說,“這是你們拚儘全力能達到的最好結局了,外人沒有任何資格指摘。甚至如果換成彆人,不可能再有誰比你們做得更好。”
“這起事件的始末可以之後再作記錄,眼下的第一要務是撤離周邊民眾並封鎖那片地區,不能讓那些努力付之東流。”
“這些都有人去做了,你現在應該去休息。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問問你,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年輕人抬眼,“什麼?”
“我說過,”“阿貝拉”——他其實應該稱呼對方為維爾萊特,她很討厭這個從家族帶出來的名字,“我隻會幫你一次。”
“這是看在你媽媽的份上。”
維爾萊特抬手撤掉了施加的法術,“其實本來不應該這麼做的,洛佩茲家隻剩下你一個了。比起無法報仇,我想她更不願意看到你以身犯險。”
黑色逐漸從發梢褪去,藏在虛幻下的是比起原先更稚嫩一些的麵容。他的五官也在變化,隻有那雙眼睛的眼型始終如一,瞳色卻轉為了澄澈的蔚藍。
“偽造年齡、偽造身份進入警局,我能幫的就到此為止了。”維爾萊特說,“我倒是沒想到你會被派到托薩,不過你也看到了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麼,要抽身離開還是儘快的好。”
“這就像是一種詛咒。”
維爾萊特道“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之前的人生一帆風順,但偶然卷入後還不知退讓,久而久之,那種事件也會自發地找上他,最後發瘋或者乾脆迎來死亡——世界的真相不是那麼好觸碰的。”
“……那是她的想法,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他終於說,“而且,就算不是為了複仇,我也有想做的事。”
維爾萊特定定地凝視了片刻,最後在接觸到他的眼神後退讓了。
“好吧。”
她說。
“那如果是這樣——”
“要加入‘世界樹’嗎?”
……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裡有原以為在年月衝刷下模糊了些的往事,直到此時才知道它們仍舊如此明晰。
夢醒後有一瞬間將眼前的陳設看成了某間次臥,但他回過神後就意識到它們與那座簡陋的木屋沒有半點乾係。
三年的時間已經夠一個勢單力薄的小組織成長起來,儘管人手還是永遠欠缺,可休假之類的是完全跟得上的。人們也會好心地去調侃一些太過拚命的同事,叫他們彆在死於邪神之前先死於猝死——他不幸就是其中一個。
資金上也很充裕,他們不久前又得到了休謨集團的一筆無條件撥款,聽說那家的大小姐對此類事件深惡痛絕,巴不得它們真能銷聲匿跡。
也許是因為在直升機上提起了那件事,又在白天剛辦完手續,他才會在今晚夢見。世界樹如今為出生入死的特工們的待遇優厚,獨立寢室的條件自然也不必說,但床鋪再柔軟,他竟然覺得還沒有咯吱作響的木地板睡得安穩。
沉寂了兩秒,他發現枕頭邊的手機正在震動,上麵顯示著熟悉的名字。
他接起了電話。
“我聽說了,”維爾萊特開門見山道,“艾倫那邊,你——工資就算了,怎麼連撫恤金也預支了一部分?”
“我又沒有誰可用。”塞繆爾輕描淡寫地說,“剩下那部分到時候撥給露西吧。”
維爾萊特“……”
“以及你的定期心理評估也沒達標……算了,”她歎氣,“反正說什麼也不會聽。”
“我找你的還有另一件事,泉城報告裡上報的那位魔術師,經過調查以後發現有行蹤古怪的地方。”
她說“他在三年前造訪過托薩——準確來說,是在那裡逗留過不短的時間,但恰恰在複活節那天清晨離開了。”
“離開前可能大鬨過劇院,存活的民眾裡也有曾經去過那裡觀看表演的目擊者,說當時的表演非常精妙。‘Kg’的名字也就是從當時開始聲名鵲起的,並且我聽說一直有黃衣之王的教徒在追殺他——你對這個有什麼頭緒嗎?”
塞繆爾起身的動作停了一瞬。
“有一點。”他說。
“好吧,其實我是想問,”維爾萊特說,“你要不要再見他一麵?”
畢竟短暫會麵的時候還不知道——中間可能有故人的存在。
她卻聽對方在沉默後回答道
“……不用了。”
“說到報告,”塞繆爾說,“有個地方幫我改一下,那裡我寫成初次與伊斯之偉大種族交流了。”
“還好,反正人和貓是不一樣。”
維爾萊特說“你繼續休息吧,過兩天可能還有任務下來。最近人員損失有點多,就得多辛苦了。”
塞繆爾“知道了。”
他這邊一貫沒什麼話可寒暄,交流過必要的事宜後就掛斷了電話。
回籠覺是不會再繼續了,曙光從窗簾縫隙照進地麵,他在走向浴室的途中停下腳步,從書架上抽出那本依舊有些皺的手冊,翻開了它的封皮。
被墨水染過的玫瑰花瓣塑封成了書簽的樣式,但一次也沒有真正用過,隻是這樣夾在封麵下保存。
從相片洗出來的那一天開始,桌上的相框自始至終都是倒扣著的。
他盯著書簽看了一會兒,又將它和手冊原樣收回去,然後將睡前放在桌邊的另一樣東西丟進了抽屜。
那是泉城為感謝幾人而附帶著特產寄來的紀念小冊,上麵乘勝追擊地宣傳著完美落幕的亡靈節,在簡單翻閱後沉睡進抽屜深處。
陰影隨木頭的遮擋落下,終於掩住了印在邊角的那句話。
——你們終將在下一場夢中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