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埃達之詩(七)(1 / 2)

那一聲劇烈的響動吸引了客廳所有人的視線。

人類在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是無法騙人的——哪怕在場除了他們四個以外的人並不了解其中因果, 這情不自禁落下的淚水和那過於相似的樣貌都足以猜到個大概。

祝槐斟酌著叫了對方在模組裡的名字,“貝蒂……”

“——沒事。”出乎意料地,路婉婉先打斷了她, 她的聲音在發抖、染了碘伏的指尖硬生生攥到發白,但還是儘量平穩地繼續道, “我——我早就預想過可能會是這樣的結果了。我隻是沒想到會是這麼, 這麼……”

她到底是說不下去了,然而其他人在心裡都完全能補得上她未完的話——這麼的殘忍。

維爾萊特已經撲到電腦跟前, 接過祝槐鬆開的鼠標下拉頁麵,讓那過於驚駭的一幕消失在屏幕上方,又去看底下的文字資料。

但不管再怎樣確認, 這駭人聽聞的事實就擺在他們麵前。

……人體實驗。

“那個女孩也是外來的?”受害者家屬就在旁邊,維爾萊特隻能含糊其辭道, “為什麼非要大費周折地用外鄉人……”

“因為外來人口失蹤不會在當地引起太大的麻煩。”盧斯說, “但這又是怎樣的巧合。”

妹妹作為實驗品被犧牲, 姐姐在一年多後也被盯上, 成了另一批未遂的實驗品。

祝槐很清楚,這不是巧合。

引發騷動遭到鎮民厭惡的混混們,被當成累贅丟下、身體不好的女孩, 還有他們一到鎮上就莫名其妙飄來的惡意目光……

一切都一環套一環串得起來。

玩家是連接兩個世界之間的錨點, 換而言之,其實也可以成為邪神降臨時的容器和憑依體。蜂巢在路寧寧身上發現了這種體質, 於是蠢蠢欲動地想要再抓一批來研究。

“我……”路婉婉重新開了口。

“再讓我看一遍錄像吧。”她疲憊地說, 坐在羅曼幫忙搬來的椅子上, “放心, 我情緒不會崩潰的。”

祝槐和維爾萊特對視一眼, 後者妥協地歎了口氣, 點開了播放鍵。

畫麵重新回到昏暗的地底洞穴,周圍分不清是根須還是枝條的東西充當了光源,照亮中間那一小塊樹乾。

樹皮凸出的部分勾勒出人類上半身的輪廓,她無疑不可能再通過口鼻呼吸,隻是那起伏弧度呈現了一點生命體征。

路婉婉這次看得很專注。

她用目光描摹著少女臉上與印象裡相似與不相似的部分,像是試圖以此去補全那些缺失的年月。當視頻來到最後一秒,她才倏地一怔,終於從想象中的地底掙脫出來。

“就,”路婉婉呼吸有些困難,“就沒有什麼能讓她……出來的辦法嗎?”

其實連她自己問出口時都知道很難。

不說那層融為一體的樹皮,少女的下半身完全沒入樹乾,誰也不知道陷得有多深。

維爾萊特猶豫道:“這個……”

“也許是有的。”盧斯接過了話頭,“如果你想做成什麼事,那這個世界上總有做成的辦法。但是——”

祝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盧斯也察覺到她的目光,倒是不受影響地繼續說道:“但是會花費非常、非常久的時間,並且最大的可能性是一無所獲。”

橡木鎮等不到那個時候,病毒的散播等不到那個時候,她的妹妹也等不到那個時候。

即便是作為病毒的母體在繼續存活,少女也肉眼可見地正在融入更具生命力的黃金樹。這是白紙黑字地寫在實驗主導者的研究報告裡的,她終究不是綠神。也許現在的她還殘存著一定的意識,但未來,她可能真的會完全成為樹體的一部分,隻有那些凸起的痕跡證明曾經存在過。

就連維爾萊特也彆過了眼,報告的後半段令人不忍卒讀。

要做出決定實在太過困難,哪怕一切都在將他們的想法推向同一條道路同一個選擇,那也不是現在就說得出口的。

誰也沒有想到,最先打破這可怕沉默的是一語未發的萊昂。

他似乎隱隱從這報告背後代表的事和迄今為止的經曆裡讀出了某種可能性,嗓音沙啞地問:“感染後呢?”

鬱雙:“誒?”

雖然曾經敵對,但她對這個指導過她用槍的男人還是沒有太大惡感的,前警察的身份更是帶來點親切的既視感。是以她也條件反射地問:“什麼……感染?”

“那個……姆巴瓦樹人病毒,”他抬頭,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盯著在場的所有人,念出了那個拗口的名字,“為了避免感染才打血清。那感染以後呢?感染了會變成什麼樣?!”

祝槐托著臉頰。

她本來想跳過這個話題呢。

同樣意識到這件事的其他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而這無疑完全證實了他的猜想。萊昂直接從凳子上蹦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向門外。

望舒:“哎!”

他起身就想攔住對方,可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爆發出的速度遠超他所能及。當他們趕到門廊前,萊昂已經張皇地一把推開屋門,暴露在了漫天的粉塵裡。

“沒關係,”祝槐說,“打過血清後的幾天內都是不會感染的。”

男人起先跑了幾步,但漸漸拖不動步子了。離庭院小路前那一大一小的樹叢越近,他走得就越慢。

簡直像是在麵臨著某個得知了就萬劫不複的真相,不想讓它來,又不得不讓它來,晚上個幾秒都成了一種沉重又輕鬆的煎熬。

他終於抬起劇烈顫抖著的雙手,去拂開覆蓋在外的那些枝葉。

手指觸及的是粗糙如樹皮的表麵,卻有著異常的、像是人類五官一樣的突起。“樹叢”的其他部分全被過度繁茂的葉片遮蔽得失卻了原有的形狀,唯獨這一張臉,漸漸露出了朝夕相處過的線條。

“啊……”他口中隻發得出支離破碎的音節,“啊、啊啊……”

那斷斷續續的嗚咽很快變成了慘叫,男人完全失去語言的能力,隻能毫無形象地抱著更小的一叢跪伏在地哭嚎:“……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除此之外,屋內屋外俱是一片死寂,追出來的、沒追出來的唯有站在原地。路婉婉靜靜地環抱住胳膊靠著牆仰望向天花板,臉上瞧不出任何悲喜。

“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祝槐說。

塞繆爾“嗯”了聲。

“因為他們所處的位置很奇怪,”他說,“雖然看不出人形……也能猜到是怎麼回事。”

“下車查看的結果……就是這樣,但因為急著要跟你們彙合,顧不上更具體地判斷了。”

她想也是。

萊昂有些喘不上氣,祝槐忽然在他淒切的哭聲中捕捉到另一點不同尋常的聲音。

“救……”

“……救救……”

那聲音很微弱,但似乎已經是竭儘全力才發出來的了,聽起來的位置也離他們不遠。

“……你聽到了嗎?”她問。

塞繆爾一愣。

隨即,不僅是他,連同世界樹的另外兩人也都將目光投向了那個方位。

“我們去。”他堅決地說,“你們待在這裡。”

祝槐沒有跟他拗,這事是讓武力值高點的去更合適。他們三個觀察了下周遭的動靜,直接進了旁邊那間住宅的大門,再不多時,就抬著一個簡易製成的擔架走了出來。

擔架上的並不能說是病患——他連原先的人樣都不太看得出了,皮膚已經乾枯成樹皮般的川字紋路,一道道深刻的溝壑陷進去,手背也因此顯得枯瘦不已,隻有粗短的手指還在偶爾微微地動著。

他的兩眼也很渾濁了,厚厚白翳覆在眼球上,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還真的能視物。但他自然是還聽得見的,不然也不會在被萊昂的哭嚎驚動後竭儘全力地求救。

男人的耳朵裡和指尖處開始冒出嫩綠色的葉芽,本該是煥發生機的景象,此時瞧來卻格外的瘮人可怖,甚至光用看的就能想象得出隱隱約約的幻痛。

還沉浸在巨大哀慟的萊昂也逐漸回過神,呆呆地望著他們將這名半死不活的感染者抬回來。

鬱雙走到他的旁邊,輕輕托住他的胳膊肘晃了晃。她什麼也沒說,但兩人對視後,萊昂奇跡般的安靜下來,沉默地跟著她向屋內走去。

他們有足夠的後備措施,也不用擔心傳染之類的問題了。感染者被抬進客廳安置,路婉婉也一下子驚醒了似的,連忙道:

“是病人嗎?我……”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羅曼擋了回去,“你什麼你,你回去休息。”

路婉婉仍不肯放棄,“但是如果要注射血清——”

“我來我來。”望舒佯裝一臉不耐煩地把她往回推,“就個肌肉針能有多大技術難度,你要能對個新型病例蹦出個什麼深刻見解當我沒說。”

路婉婉:“……”

她被堵得無話可說,最後隻好一步三回頭地往其中一間臥室的方向走去。祝槐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邊,也走到被放在地上的擔架旁,觀察起那位半樹化感染者的情況。

“怎樣?”望舒問,“要注射嗎?”

“他這個程度……”

維爾萊特說:“不一定還有效。”

“但我還能聽到一點聲音,”她半閉上眼,將所有精神力都聚集在這上麵來,“他的求生欲望很強烈,再加上感染得不算太久,大概是因為這樣才撐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樹人化——忘說了,我有一部分心靈感應能力,你們事到如今應該不會為這種事驚訝了吧?”

她意在自我介紹,不過聽在羅曼和望舒耳中又有了不同的含義,兩人都隱隱明白了點什麼,條件反射地看了神情風平浪靜的祝槐一眼。

“死馬當作活馬醫吧。”祝槐說,“試試再說。”

說做也就做了,望舒在消毒後將另一支免疫血清注入樹皮紋理間較為柔軟的地方。針筒內的液麵下降至消失殆儘,樹人感染者的狀況似乎沒有得到多大的改善,他隻是漸漸停止痛苦的呻|吟,閉上眼睛像是陷進了睡眠。

“有一個就有兩個。”盧斯道,“城鎮裡應該還有像他一樣的人。”

“如果利用血清就能好轉……”他沒有說下去。

那擺在他們麵前的又多了個問題,這些剩下的血清該留多少給感染者,又有多少該用在“母體”的身上。

祝槐:“其實……”

“我有一個猜想。”她說。

“話說在前,不太靠譜。”見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全都轉過來,祝槐打開另一個附著了顯微鏡下樣本圖片的文檔,“姆巴瓦樹人病毒當然不是我們認知上的普通病毒。”

“它到底是不是病毒都還待定……我說這個隻是基於研究報告上的一些跡象,畢竟是那方麵的存在,更接近於咒術的產物,所以母體湮滅,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減弱對子體的影響力。”

還怔愣著的萊昂緩慢地抬起頭,眼裡多了點亮色。

“哪怕是已經感染得很深了?”他問。

“沒有先例,也沒有確切的證據。”祝槐說,“所以我不建議你抱任何希望,特彆是強迫彆人做出選擇。”

然而得知有一線生機總是不一樣的,萊昂呆呆地望著虛空中的一點,重新將臉埋在了雙手裡。

“另外,”她道,“就算要行動也是在幾個小時的天亮之後了。”

“……很多植物在夜間比白天更活躍,”塞繆爾了然地問,“這個也是?”

“看觀察記錄是這樣。”

祝槐說:“他們為此設置了通往地底的秘密出入口和通道,希望到時候可以找到吧。”

其實這件事沒有什麼餘地,於公於私都是如此,他們清楚該做什麼,稍微再自私或是將目光放得“長遠”一點就可以逼出那個對所有人更好、唯獨不利於作為母體的實驗品的結果。隻是現在都同時沉默下來,誰也沒有先道出那個選擇。

“等會兒先去休息吧。”祝槐道,“我來守夜就行,有什麼事會叫你們的。”

“你不用睡?”維爾萊特奇怪地問。

她但笑不語。

山人自有妙計係列。

玩家們倒明白是怎麼回事,雖然有點遲疑,但當著這麼多人不好細問,再加上她又向來是個決定了就彆人怎麼勸都不會改的性子,聳聳肩任她去了。

祝槐完全無所謂,她不需要換休息天數還白用了一次道具,自己不缺積分,也無所謂這個睡眠少女用在什麼地方了。

塞繆爾處於兩邊之間,他看她一眼,對上使的眼色後隻得會意地收回目光,轉身先將自己的警報器交給了對方。

休息前的這點時間,他們除了觀察那位感染者的狀況,從萊昂家附近的便利店拿了點塑封包裝的食物和水充饑。雖然不用再擔心病毒,但入口的東西還是謹慎點為好。

“我……我去吧。”鬱雙主動往路婉婉待著的樓上看了看,“去送點吃的什麼的?”

“沒事。”祝槐說,“等她休息完,到時候也是一樣的。”

飯後又緩衝了一小會兒,眾人就抱來被褥前後腳歇下了。其他人分睡在客廳、主臥、客臥,祝槐一瞬間有點夢回當初羅吉爾那間小破木屋,她自己坐了一陣子就走上露天陽台,遠遠觀望著那棵在黑夜中依然熠熠生輝的黃金樹。

即便已經清楚其下鮮血淋漓的真相,它從外看來依然是如此壯觀,隨風飄揚的葉片美麗卻同樣致命,在還未察覺時殺人於無形。

充斥著粉塵的天空一片霧蒙蒙,她趴在鏤花的欄杆上,聽到身後的推拉門發出了響聲。

傑弗裡大概會覺得這一幕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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