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醒來之後,整個人死氣沉沉的躺在床上。
所有人得了消息又過來看他, 但無論誰說話, 賀知章都是一句:“我知道, 讓我靜靜。”
賀知章什麼都明白, 但他就是過不去心裡這個坎兒。
李談走過來輕聲說道:“賀老,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咱們還有重要的事情做。”
賀知章看向他,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睛已經帶上了些渾濁。
李談心中一酸說道:“咱們得把書抄了, 不令其因此一劫而失傳啊,還有逃出來的那些學子, 也要安置, 我最多也就是在金錢上照顧一二,其他地方恐有照顧不周。”
賀知章聽到失傳兩個字, 被觸動了心弦,開口問道:“還能留下多少本?”
李談聽到他聲音沙啞,更是難過,握著他的手說道:“都在的, 都在的……其實我一直沒有跟您說實話,放到書閣裡的古籍都是仿本, 當初我原本隻是想將那裡作為一處藏書之所,是以想要將古籍放到那裡的, 結果沒想到建起了書院,我小人之心,擔心會有損毀, 便弄了仿本。”
賀知章聽後先是有些驚訝,繼而眼皮一垂說道:“可是如今長安也去不得啦。”
他到沒有斥責李談心胸狹隘,那麼珍貴的古籍,想必李談收集也不太容易,若是他一點都不擔心,賀知章反而會奇怪。
能夠弄仿本過去供學子,已經是他度量大了。
李談裝出一副尷尬模樣說道:“那個……沒在長安,當初我來的時候帶了來,隻不過現在也不在王府。”
賀知章便問道:“不在王府?那在何處?”
李談小聲說道:“在朱邪狸那裡,當初我初到涼州,諸事不順,生怕這些古籍在我手上出問題,便將它們托付給了朱邪狸。”
“朱邪狸?”賀知章這才想起來之前他改變主意決定跟著過來,就是因為李談在朱邪狸身上破格太多,此時便問道:“他打算如何歸順?”
李談尷尬說道:“歸順大概是……不太可能了,他心中有仇。”
賀知章搖頭:“不是這個道理。”
李談無奈說道:“可終究是大唐有負他啊。”
賀知章說道:“自從沙陀一族歸順,朝廷一直待其不薄,此次也不是朝廷對他動手,而是突厥和吐蕃從中作梗,他若能分清仇人是誰,自然不會恨朝廷。”
李談說道:“他的確沒有恨朝廷。”
賀知章問道:“既然如此,那為何不帶他回來?而是讓他自行建城?你……你這是要讓他自立為王嗎?”
李談問道:“帶他回來然後呢?他的仇誰給他報?朝廷會為了他一個人去與吐蕃、突厥開戰嗎?”
賀知章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說道:“若真如此,他想要自行報仇,那也不該在大唐境內劃地為王。”
李談坦然說道:“我允了的。”
賀知章吹胡子瞪眼:“你真以為涼州是你的了?”
李談說道:“以前說不好,現在麼……大概一段時間內可能真的就歸我管,不過我會給正在逃跑的朝廷去信的。”
李談說到逃跑兩個字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十分嘲諷。
賀知章一想到這件事情,對朝廷也有些不滿,忠臣也不是愚忠,有朝廷這麼做的嗎?
想要遷都就遷都,畢竟安祿山大軍壓境,應該沒人會反對。
結果前腳聖人下詔書說要親征,後腳居然偷偷離開了長安,這是正人君子該做的事情嗎?
最主要的是聖人還不是將所有的重臣都帶走了,而是就帶了那麼幾個!
還都是隻會進獻讒言的小人!
這樣的朝廷如何不讓人失望?就算是賀知章此時也沒有了為朝廷說話的心思。
他調整了一下語言問道:“若有一天沙陀族真的壯大,反攻大唐呢?”
李談說道:“除非那時候我死了,否則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情,朱邪狸打不過我!”
李談說朱邪狸打不過他,賀知章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比起李談,朱邪狸十來歲起就跟著他父親南征北戰,之前打吐蕃的時候,在阿布思反水之前,朱邪狸也是立了不少軍功的。
在行軍布陣方麵,十個李談估計都不是朱邪狸的對手。
然而賀知章剛想反駁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之前李談簡單粗暴的打仗方式,他認真想了想發現如果按照李談這麼打的話,估計天下間還真沒幾個人是他的對手。
唯一遺憾的就是李談能夠照顧到的人太少,所以他還不能稱霸天下。
賀知章歎了口氣,他現在跟李談說再多也沒用了,人家城池都快建完了,難道他們還要去拆了嗎?
那才是生死大仇啊,賀知章又平複下來說道:“如今涼州既穩,那就將那些古籍都接回來吧,我親自去。”
李談聽後臉都要綠了,連忙說道:“素麻城在荒無人煙的戈壁之上,過去的路途十分艱難,我可不放心你拖著病體去,賀老放心,我一定將那些古籍完完整整的帶回來。”
賀知章想了想自己的身體也的確不適合長途跋涉,尤其是他到這裡本來就有點水土不服。
他隻好放棄自己親自去的想法,握著李談的手說道:“一定要儘快啊。”
李談連忙點頭:“賀老放心,我已經派人出發了!”
李談說完心中有點納悶,剛剛賀知章看上去對在這些古籍不是那麼在乎的樣子啊。
畢竟書院被毀真正讓賀知章傷心的其實是那些死於非命的學子,而如今李談說古籍還在,他就更加傷心——古籍還能找回來,可是這些人卻永遠都回不來了啊。
可怎麼這麼會賀知章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古籍上?
雖然賀知章看起來精神了一些,讓人頗為欣慰。
他其實沒有猜到賀知章的想法,通過李談的描述他就知道素麻城如今草創,想要維持下去就必須依靠李談依靠涼州。
賀知章就想讓那邊發展的慢一些,李談手上的書籍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可以說隻要有了那些書脊,哪怕真的帶著人到了一片荒地上,隻要有水有地,就能發展起來!
雖然那些書在朱邪狸手上已經很久,不過賀知章想朱邪狸每天要忙著建城,忙著處理族內事物,無論是抄寫還是看估計都不會有太快的進展。
趕緊拿回來,這樣素麻城越是需要涼州,朱邪狸就越是不敢翻臉,至少能夠保邊境幾十年無虞!
李談見賀知章的精神有些好轉,便說道:“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與賀老商議,明珠書院也快要啟用了,屆時涼州錄取學子,我的標準可能會下降一些。”
賀知章聽後愣了一下:“明珠書院?”
李談笑了笑:“對啊,我要把涼州打造成西北的明珠,所以就叫明珠書院了。”
其實還應該繼承琅嬛書院的名字,但是李談擔心賀知章聽到這個名字就觸景生情,這不是給他找不痛快嗎?
賀知章有些感慨,過幾年可能就徹底沒有人記得琅嬛書院,也沒有人記得那些慘死的學子了。
李談一看他的表情,便揣測出他在想些什麼,便說道:“賀老放心,這個仇我一定會報。”
這一次賀知章也不勸他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李談跟賀知章討論了一下明珠書院的問題,見他精神不太好,便及時告辭出來,轉頭就派人催杜甫他們:你們快點,賀老那邊我糊弄過去了!
當然為了顯得逼真一些,李談還真的派出了一隊人馬去素麻城,當然這是給朱邪狸通個氣,順便給他送去一些東西的。
以往李談都親自過去一趟,現在亂成在這樣,他也實在是走不開。
賀知章在躺了兩天之後,就稍微緩過來了一點,然後揪著李談給學子們立了一個衣冠塚,靠著記憶將學子們的名字錄了下來,可總有那麼幾個不太明顯的,獨來獨往的大家不那麼記得。
賀知章看著對不上人數的名字,難過地說道:“當初我應該更關心他們一些才是。”
李談沒有說話,能勸的都勸了,再說也不過就是羅圈話來回軲轆,那些道理賀知章都明白的很,是以他也不過是感慨一番而已。
果不其然,等立了衣冠塚之後,賀知章仿佛放下一個擔子,注意力就轉移到了碩果僅存的這些學子身上,親自將他們領回家照顧。
李談想想賀知章的家人都在長安,現在身邊就兩個孫子,多幾個學生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
而且他還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他將公孫垂拽過來說道:“寫幾封信給沿途州府,我要借道。”
公孫垂愣了一下:“大王要做什麼?”
李談冷冷說道:“該有人去教教安祿山做人了。”
公孫垂:……
你說這句話你自己信嗎?
好吧,你肯定是信的,那問題是彆人信嗎?
公孫垂知道係統的約束,私下看看見周圍沒人,便低聲說道:“大王,慎重啊。”
李談擺手:“我考慮過了,之前我也以為我躲到了涼州就能無視這一切的發生,現在才發現,不行啊。”
他的親朋好友……雖然親朋不一定是真的,但感情是真的,交好的人也都是真的。
他帶過來了一批,但更多的還留在長安啊,尤其是宮裡的伶人,雖然這些人地位卑微,但當年李談也曾與他們就音樂的問題相談甚歡。
還有長安那些百姓,難道真的要看他們流離失所嗎?
公孫垂勸了兩句,見李談立場堅定,便不再勸,直接說道:“那……大王要向哪幾個州府借路呢?”
李談想了想說道:“蘭州、原州和寧州吧,這條路最短。”
雖然並不一定最好走,但這已經是李談選出來的最近的路線了。
公孫垂應了一聲,便準備去寫文書,李談在他走之前叮囑了一句:“若是可以,順便讓當地州府致信當地折衝府,與我一同救長安於水火。”
李談記得安史之亂的時候,雖然朝廷孱弱,但很多地方組織起了自己的義軍,也曾取得過輝煌的戰果。
如今李談也打算這麼做,反正去朝廷的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達。
畢竟朝廷現在是移動模式。
公孫垂走了之後,執夷蔫頭耷腦的坐在那裡說道:“你這樣,我真的救不了你。”
李談問道:“難不成曆史上就沒有義軍了嗎?”
執夷說道:“義軍有,但並不應該是你領導的,也不該讓安祿山無法占據長安。”
李談輕描淡寫說道:“哦,那就讓曆史書改一改吧。”
執夷急道:“那樣很多事情就都亂了啊。”
李談問道:“這不是一本書嗎?”
執夷愣了一下,這才說道:“你怎麼知道這本書就不是某個世界真實發生過的曆史呢?”
原來是平行世界?
李談接受地倒快,他十分灑脫說道:“無所謂,係統就算是要處罰我也要確定我做的事情影響到了以後才會動手吧?”
執夷點點頭。
李談仰頭看了看頭頂的承塵,半晌才說道:“那也好,至少那個時候應該已經塵埃落定了,至於我……也沒什麼不甘心的。”
他來到這邊的幾年比之前人生二十多年加起來都要來的光輝燦爛,而且還有了心愛的人。
唯一讓他心裡難受的大概就是他走了,朱邪狸可能會難過。
不過朱邪狸有他自己的擔子,他應該不會因為李談的離開而頹唐,隻要扛過這一波,以後說不定朱邪狸就能娶妻生子,不必這麼辛苦了呢。
李談這樣想著也就沒什麼想不開的,他自覺對不起朱邪狸,然而又無法做到冷漠旁觀。
幸好他跟朱邪狸什麼都沒發生過,這樣將來應該就沒那麼多遺憾了。
李談仰著頭發呆,執夷在一旁委委屈屈,為什麼它的宿主就沒有一個能夠平安活著回去的啊?
這是它身上有什麼詛咒嗎?
過了一會,李談一轉頭看著執夷淚灑書案,忍不住笑著彈了彈它的腦門說道:“行了行了,我想得很清楚,你也不要傷心。”
執夷抹了抹眼淚,看了看他,仔細想了想之後問道:“你怕不怕以後係統沒那麼好用?”
李談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沒那麼好用是指……?”
執夷說道:“可能有些疑問沒有辦法解答,隻能你自己去找答案,或者如果什麼地方除了差錯,也沒有辦法及時調整,隻能你自己去應對。”
李談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問道:“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執夷說道:“不聯網的係統不是完整的係統,你要是能接受,我就斷網!”
李談被嚇了一跳:“斷網?你會有什麼影響嗎?”
執夷耳朵一垂說道:“大概……回去會扣我兩年的工資……吧。”
想到這裡,執夷就嚶嚶嚶地哭了起來,兩年的工資啊,它怎麼這麼命苦?
李談哭笑不得地把它抱過來說道:“沒事兒,我養你。”
執夷立刻不嚶了,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哽咽說道:“你說的,可彆說話不算數。”
李談便問道:“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
執夷把眼淚一擦,又問道:“我要是斷了網,就算你完成了任務,也不能回去了,可能就要老死在這邊了,等你死了之後,才會被引渡到我們那裡,然後……可能還會有懲罰。”
李談挑眉:“這裡挺好的,誰願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至於之後的懲罰,我覺得我能長命百歲。”
再一次感謝相知心法,現在他總算是知道這個心法的好處了。
不,不僅僅是長命百歲,或者他想要長生不死都沒問題。
執夷見他一點都不反對之後,就用小爪子在空中擺弄了兩下,然後十分暢快地說道:“好了!奶奶的,早就想斷網了!我那個上司天天念叨天天念叨,也不知道大家都是係統,怎麼就他話那麼多!”
李談仍不住笑出了聲,他真是沒想到連係統都有職場困惑。
執夷轉頭看著他認真說道:“行了,這下子你真的要一輩子在這邊了。”
李談袖子一挽,那還等什麼啊,走你!
隻不過,所有的雄心壯誌在看到賀知章的那一刹那都被他藏了起來。
他暫時不會跟賀知章說自己要出征的事情,畢竟賀知章才緩過來,李談不想讓他擔心。
更何況那些信送到各個州府手上要一段時間,等回信還要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他的重點就在於新州府的建設。
遠安公主說走就走,帶著兒子帶著自己的人馬就去了新州府那邊。
李談終究有些放心不下她,時不時寫封信過去,順便囑托孟知涯照顧好遠安公主。
孟知涯看著手中的信,再看看拎著馬鞭十分恣意的遠安公主,真不知道是誰照顧誰。
如此過了半個月,孟知涯就來信告訴他:可以準備搬遷了。
此時正好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這一年西北的春天來的稍微晚一些,然而氣候不冷不熱的時候也正適合搬遷。
李談對於他們的速度還是有些驚訝的,先是寫信詢問,繼而收到回信孟知涯表示之前新州府已經建的差不多,剩下的是民房的建設,現在其實有些地方也還在收尾階段。
而且他特意空出來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不用建設,那就省力許多。
李談有些疑惑,為什麼要空出來?
孟知涯表示:留給貧民的。
李談還要寫信問,一旁看了信的賀知章卻說道:“孟郎君想的周到。”
李談乾脆放下筆向他討教:“貧民難道就不住房子了嗎?”
賀知章說道:“那要看什麼樣的貧民,能住上房子的已經是不錯的了,多得是露天席地而睡。”
李談愣了一下,想到哪怕是後世都有流浪漢睡在天橋下麵什麼的,在這個時代大概也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
至於什麼新州府不能出現貧民這種想法,他是沒有的。
一個城市有光鮮亮麗的一麵,就必然有藏汙納垢的一麵,有很多臟活累活,必須讓這些人乾。
而如果連個藏身之地都沒有,又怎麼讓人乾活呢?
更何況若是城市繁華,必然會吸引很多人過來,哪怕是窮人也會希望來這座城市碰碰運氣的。
李談將這件事情放到一邊,轉頭問賀知章:“學生的招收工作是不是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