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還跟人家說“小姑娘”,到了跟前開口便叫“姐姐”,實是他平時慣了。他自幼淨身,就從來沒人把他當作男人看,在內院都是姐姐、姐姐地喊。
他自己也不曾將自己當作男人過,自然不覺得什麼。可於這少女來說,一個看起來年紀比自己還大些的陌生男子上來不稱“姑娘”,直接就喊“姐姐”,還喊得那麼親熱,就未免失之於輕佻了。
少女繃緊臉:“公子慷慨相助,有俠義之風,我敬重公子,也請公子自重。”
小安這才察覺不妥。他自知自己不是男人,彆人卻是不知的,“咳”了一聲,尷尬道:“我在家裡慣了的,姐……姑娘莫怪。不過些許銀錢事,咱們在外行走的,莫叫這個約束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知錯就改,雖輕挑些,倒不像是壞人。少女日常在家時候,常就向往話本子裡那些遊俠故事,仗劍走天涯,視金錢如糞土,多麼瀟灑。當下便豁達一笑:“既然如此,多謝安公子。我姓溫,青州人,今日得與公子相識,三生有幸。隻我還有事,先在此彆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公子請保重。”
小安在府裡是奴仆,在同伴中是年紀小的那個,在外行走雖有人因他的身份巴結他,卻無人真把他當成個對等的大人看,這還是頭一次,有那麼一個人真真正正平等地、尊重地對待他。
小安過來,原是因為他們看出來這姑娘手頭拮據,感念她為他們這些身體殘破之人說話,另一方麵也是他自己心癢,有心想邀這姑娘切磋一下。此時卻完全忘記了切磋這一茬,胸脯一挺,肅然道:“原來是溫姑娘。青州出好漢,怪不得姑娘身手這般好。與姑娘相識,是在下的榮幸。姑娘也請保重。”
這兩個年紀不大,卻一本正經地使勁比著強裝老成,康順幾個人使了大力氣才憋住了沒笑出聲來。
眼見著那姓溫的姑娘上了一匹棗紅馬揚長而去,小安還傻站在那裡看著,康順過去給他後腦一下子:“彆看啦,人都走遠了。”
小安跳起來要打回去,康順笑著躲閃:“怎麼,你還看上了不成?”
“呸!彆胡說!”小安道,“咱是什麼人,什麼看上不看上的!辱沒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這話一出,夥伴們眼中都是一黯。
小安察覺說錯了話,立時改口:“除非有本事,做到牛督公那般,又或者如張太監、徐太監他們那樣,就能娶妻養子,兒孫滿堂了。”
如今在位的是大周景順帝,景順帝年老昏庸,信重宦官。小安提到的張太監、徐太監是景順帝身邊最得寵的八人中的兩人,這八個大太監再加上監察院的牛貴,合稱“八虎一狼”,最為文臣和百姓痛恨。
這九個大太監都在宮城外有宅邸,其中好幾個人都還娶了妻子——有兩個還是景順帝禦賜的宮女。
隻他們是殘缺之人,不可能自己生出孩子來,都是收養乾兒乾孫,故小安才不說娶妻生子,而說娶妻“養”子。
低迷氣氛一掃而空,夥伴們又笑起來。
“你小子還想當大太監!”
“就你!”
眾人笑著擼他腦袋,小安左支右擋,氣得跳腳。推開這些討厭的人,卻見“永平”站在一旁,盯著問姑娘去的方向,不知為何,神情莫測。
小安一邊整著被扯亂的衣服,一邊問:“永平哥,看什麼呢?”
“永平”像是被驚醒,霍然轉頭,問他:“她說她姓溫?從青州來?”
“是呀。”小安說,“看不出來呢,不是說北方姑娘都五大三粗的嗎?我看溫姑娘挺苗條呢,不比江南女子差。”
“永平”仿佛沒聽見一般,他盯著少女離去的方向,嘴唇微動。
“什麼?”小安沒聽清他說什麼。
“是槍。”“永平”說,“她使得是槍。”
“哈?不是白蠟杆子嗎?”小安稀奇道。
“是槍。”夥伴牽了馬過來,也說,“我剛才看得明白,她用的雖是棍,可使出來的是槍法,不是棍法。”
小安大為敬佩:“這你們都能看出來。”又懊惱:“我怎麼就看不出來。”
夥伴哈哈大笑:“你還早呢,勤用功吧。”
小安嘟嘟囔囔,也去牽自己的馬。
唯有“永平”還站在原地,死死盯著少女離去的方向。
她姓溫。
自青州來。
她使槍。
這不可能,他對自己說。不可能是她。隻是巧合而已。
山東到湖廣,千裡迢迢。她已經與他退了婚,怎麼可能跋山涉水地到這裡來?
可是……
“永平”握緊了拳。
適才,那姓溫的姑娘使的,的確就是他的嶽母甄氏,從亭口甄家帶到溫家的甄家槍!
她,難道是……月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