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的人生才不過十三年。從懂事起她就已經是霍決的未婚妻。從小她就被灌輸著“將來是霍家媳婦”的這件事,和霍決不斷地通著書信,在他的關愛和體貼中漸漸長大。
她未來的人生都是以“如何做好霍家媳婦”來規劃的。
未婚夫霍決,在溫蕙過去這十三年的人生中所占的分量,不可謂不重。
所以當娘親突然告訴她,又給她另議了一門親事,對半大少女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直接將她打懵了,實在無法接受。
倔強的少女深感這是對霍決的背叛,愧疚和自責充斥了內心,難以平息。這才有了這一趟千裡走單騎的莽撞之行。
終是,見了麵,說了話,做了了結。
從此再不虧欠,內心裡便輕鬆了。
溫蕙也對霍決點了點頭,撥轉馬頭,一記鞭子抽下去,棗紅馬奔著來時的方向頭也不回地揚塵而去。
河灘邊寂靜無聲。
康順、小安幾個人麵麵相覷。
最終康順推了小安一把。小安踉蹌一步,回頭瞪了康順一眼,整整衣襟走到霍決身邊。
“永平哥……”他輕聲說,“咱們……”
霍決卻突然扯下了腰間的荷包塞進他手裡,道:“她盤纏不夠了,你去,把這個給她!”
小安呆了一下。
霍決喝道:“去!”
小安回過神來,把荷包塞進懷裡:“就去!”急急地去牽自己的馬,追著溫蕙的方向去了。
餘下幾人互相使著眼色。康順還是站了出來,想安慰霍決兩句。
霍決卻大步走過去,翻身上馬,一鞭子抽下去,馬兒吃痛長嘶,撒開了蹄子,朝著溫蕙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康順喊了聲“永平!”,年紀最長的夥伴扯住了他,搖搖頭:“讓他一個人待會兒。”
夥伴們俱都歎息。也有人轉過臉去抹了抹眼睛。
在這一刻,感同身受,他們每個人其實都是永平——從身體殘破的那天起,從前的人生也早就殘破了。
霍決催馬狂奔,獵獵秋風中,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待到馬漸漸放慢腳步的時候,臉上的淚痕都已經風乾。
夥伴們隔了段時間追了上來,等到天擦黑的時候,他們在長沙府的城門外等到了折回來的小安。
“沒追上她。”小安沮喪,“我追了好遠呢,沒看見她的影兒。”
康順看了眼霍決,安慰說:“或許她走了彆的道。”
小安待要再說,霍決已經起身:“沒關係。她有武藝傍身,沒關係。”
月牙兒年紀雖小但功夫好,她能孤身一個人從山東到湖廣,霍決相信她也能平安回去。
“走,該回府去給四公子複命了。”他第一個上馬。
夥伴們紛紛上了馬,故意說些“這次差事辦得漂亮,定能令四公子高興”、“這次多虧了永平”之類的話。
霍決隻恍若聽不見,一帶韁繩,趁著城門關閉之前,踏入了門洞。
她千裡迢迢跑來對他說,人生不止一條路。
可他能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呢……他握著韁繩,望著城門洞壁上點的燈。隧洞深長、逼仄、幽昏。趕著最後的時間進城和出城的人仿佛鬼影重重。
守門的士兵大聲吆喝著:“快點,快點!要關門了!”
人們聽到了,便緊張淒惶地加快了腳步,仿佛逃難一般,豕突狼奔。
外側的門先關,厚重的大門要幾個壯年男人合力才推得動,吱呀吱呀的門軸聲令人牙齒發酸。
當身後傳來巨大的城門閉合聲和巨木門栓落位聲的回響時,霍決的馬踏出了昏暗的隧洞。
長沙府街上鱗次櫛比,華燈初上,夜市上傳來笑聲,酒樓裡陣陣喝彩,當街的青樓時時飄落香包帕子,被俊俏的後生接住。
“公子,奴在這裡呀。”花枝招展的女子倚窗調笑,媚眼如絲。
另一種繁華於夜幕中悄然升起。
……
和霍決以為的不同,溫蕙差點沒能回去山東。
雖說做了了結,心上沒了包袱,可十幾年的人生寄托就此沒了,到底心裡難受。她上了馬奔馳一陣,又下了馬,牽著馬鑽進了路旁無人的野林裡,還是哭了一場。
小安追過來送盤纏,在這裡與她錯過。
哭完了又上馬走了一段,前麵路上有個老丈的牛車不知道怎麼地翻在了路邊。老丈正發愁。
溫蕙既碰見了,也不能不管。和老丈一起從路邊滾了兩塊大石過來,又找了小兒臂粗的樹枝,兩個人合力借著巧勁,把側翻的車“撬”了起來。
老丈熱情邀她家去。溫蕙心緒散亂,也無心趕路,便應了老丈,隨他下了官道,家去了。
小安追了很遠,沒瞧見溫蕙的影兒,沿著官道折回來,又一次和溫蕙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