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溫夫人臨死前,就像大多數人那樣,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少女時代很快樂很幸福。這種快樂幸福,到嫁人便戛然而止了。
小樹林裡她撞見了那個俊後生偷學她家的槍法,她將他痛打了一頓。誰知道要走的時候,那後生伸手捉住了她的腳踝,趴在地上滿頭泥滿臉土地求她:“剛才那一記回槍,我沒看明白,怎麼槍尖就轉過來了?”
他眼睛生得真好看。扛著打,也想跟她學槍法。
後來在小樹林裡,她偷偷教,他偷偷學。
有一天她扶著槍杆糾正他姿勢,他卻忽然抱住了她……
後來她死活非要嫁,爹罵娘哭也不成。娘說的那些話她都聽不進去,隻聽得進溫緯的話。
溫緯說,我家窮,但我疼你一輩子。
她信了,而後,這個男人就給了她一生最狼狽的日子。
嫁了之後才知道,女人家一身功夫有什麼用呢?
那村婦再愚昧再潑賴,她守節十幾年一個人拉扯大了溫緯,溫夫人是一根手指頭都不能碰她的。
年輕媳婦遇到會在大街上當場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罵媳婦不孝的婆婆能怎麼樣?隻能一敗塗地。
她到現在還清楚記得有一回,溫緯跪在她腳邊扯她的衣擺哀求:“你就跟咱娘磕頭賠個罪吧。”
那時候,她挺著七八個月大的肚子,隻能扶著腰慢慢地、慢慢地跪下去。然後聽著身邊那個說要一輩子疼她的男人發出長長的籲了一口氣的聲音。
老太婆坐在門檻上,一條腿耷拉在地上,沒了剛才嚎啕大哭時的哀戚,眼睛裡閃著惡狠狠又得意的光。
溫夫人到現在也沒忘記那目光。
後來陸大人流露出要跟溫家結親的意思,她欣喜若狂!陸大人是什麼樣的氣度做派啊,他的妻子絕不可能是那等無知村婦。
後來陸夫人來了,溫夫人關注她比關注陸公子還緊張得多。
那婦人十分地孤傲哩,看得出來她不大看得上溫家,可她從不曾失過禮,眼中也不曾有過針對月牙兒本人的惡意。
溫夫人知道陸夫人規矩大,月牙兒嫁過去,必要有一段適應的時間會辛苦。
可那些辛苦算得了什麼呢。
白日裡才被婆婆嫌生的孩子夭折了,沒給老溫家開枝散葉,晚上和丈夫行房的時候,那婆婆卻又在外麵拍著窗欞罵你狐媚,一天到晚就知道勾著男人家做那等事。男人生生叫她親娘給罵得硬不起來了。
要經曆過這等狼狽,才知道什麼叫真苦。
比起來,在一個說話溫聲細氣的斯文婆母跟前,哪怕端碟布菜,站著立規矩,溫夫人都覺得十分的好了。
隻不知道她這份苦心,月牙兒能不能體會。
那傻妮子眼睛裡全是陸嘉言,她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就跟她當年一年,覺得自己一身好功夫,有什麼可怕。一心相信男人會真的疼她一輩子。
溫夫人有些話,便沒有急於與她說,決定讓她自個先去陸家感受一下,親身體會婆家和娘家的區彆。
大半年的時間,足夠傻妮子明白過味來了。到時候她過去了,再細細教她,她定然便能聽進去,也能聽得懂了。
隻人算總是不如天算,誰知道皇帝突然就死了呢。一下子就風雲變幻,南北隔斷。
而她……是再去不了江州了。
溫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後悔,不該留著許多話,想著等以後去江州再教給月牙兒。
譬如落落,月牙兒可能明白給她一個落落是做什麼的嗎?
男人們打著開枝散葉的名目,不肯承認骨子裡的好色,可他們其實都是一個樣的。
陸嘉言那樣風流倜儻的一個公子,怎麼看都不是會守著月牙兒一個人過的男人。與其將來出現什麼拿捏不住的人,還不如用自己身邊的人。握著身契,生死都由著月牙兒,好拿捏。
隻她自己尋不到能讓人家陸公子看得入眼的人,便去向賀夫人求助。賀夫人把妾室管理得多好,一個個在她身邊站著,連咳嗽一聲都不敢,更不敢狐媚作妖。
當家夫人話不必說得白,稍露口風,便彼此心照不宣。賀夫人憐她一片愛女心,割讓了落落那丫頭給她。
落落其實是賀夫人為著莞莞的未來夫婿準備的。
莞莞和月牙兒年紀差不多,落落這個年紀,等女主人生了孩子,漸漸和夫君情淡疏離的時候,她正好長大,可頂用了。
她是個官奴婢呢,比普通的奴婢還卑賤,不能放良,一輩子翻不了身。想要自己的孩子體麵,最好的就是把孩子給嫡母去養。
她的一生都得依附月牙兒,月牙兒好,她才能好,月牙兒若敗,她也沒好果子吃。
那是個聰明的孩子,等她長大了,會自己領悟這一層利益的捆綁。到時候,能做月牙兒的幫手。
隻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告訴月牙兒呢。
月牙兒不聰明,傻傻的,若不給她講明白,她自己能想得通嗎?又倔起來怎麼辦?
溫夫人的視線看到了離她不遠處田寡婦那條手臂。那手腕真細呀。
溫夫人想起來自己也曾窈窕婀娜過,那時候溫緯的眼睛也在她腰上移不開,看她的時候像看個仙女。
她這最美好的年華,便在貧窮和磋磨中逝去了。待到推著男人終於出息了,她已經腰如水桶,臉上生出皺紋,悍名在外。男人的眼睛便落在彆人的腰上移不開。
若不是低嫁,若不是溫緯的出人頭地有她莫大的功勞,對她虧欠良多,若不是她有一對硬拳頭,早就活成了彆人眼裡的笑話。
溫夫人的臉貼著被血浸濕的泥土,手指摳進了泥裡。
她恍然發現,她的一生就像月牙兒看的那些話本子,不管前麵怎樣,後麵反正是在半截入土時,才終於苦儘甘來了。
月牙兒曾問,這值嗎?
她惡聲惡氣地不許她多問,不許她多想。因這等事,若真去想,便心裡堵得夜半睡不著,夢裡都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