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啊。
溫蕙的心頭忽然閃過《諭令·卷三》上看到的旁注——
【而今江南此風又起,縱許多女子心恨之,亦無力相抗,委實可憐可憫。】
這說的是誰呢?
溫蕙的目光落在了陸夫人裙子蓋住的鞋子上。那鞋子隻露出了一個尖,上麵綴了一顆珍珠,瑩瑩有光。
溫蕙抬起眼,挺直了腰背。
她不像陸夫人那樣從小受過專門的形體調養和儀態訓練。但她從小習武,腰背挺直起來便是一條線,如鬆如竹。
她道:“這個事,我都不敢細想,一想起來,就覺得十分害怕。”
“我剛來江州的時候,便被告知,江南女眷不興在外麵騎馬的,大家都坐車。我現在想,若大家的腳都是這樣綁著的,特彆是年輕些的女子,綁得更狠的,便是想騎也騎不了。”
“不止騎馬,便出門,也是不方便的。三山五嶽,男子說去就去了。我雖都還沒去過,可我若去了,便能登上去。可是綁了腳的女子能去哪裡呢?頂多串串門吧?”
“綁了腳,就注定了有些風景她們是看不到了,母親,您說,是不是?”
陸夫人不說話,隻看著她。
溫蕙道:“我想這個事,為什麼覺得害怕呢。因我想到,若世間女子都這樣被綁起來,天長日久的,我們漸漸就都被困在這宅子裡了。”
“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讀過《隱十一娘》這個話本子,或者母親知不知道葉十一娘這個人?”看陸夫人微微點頭,溫蕙繼續道,“葉十一娘這樣的女將軍,或許百十年才能出一個這樣的奇女子。可是,若果天下女子都綁腳,終大周一朝,百年千年,也不會再有一個葉將軍了。”
“綁腳這件事,綁的豈止是腳而已,這是活活地把我們女子給捆住了。我這都還沒說,就這件事本身是怎麼樣摧殘身體呢。我隻是覺得可怕,越想越可怕,越想也越覺得太/祖爺爺實在了不起,竟能禁絕這惡習。隻可恨,現在江南竟有這許多人追捧,聽說,還搞出什麼‘抱小姐’來。一個人連路都不能自己走,那不是殘廢嗎?我實在不明白,怎麼竟還會有人覺得殘廢好?”
陸夫人許久沒說話,才道:“不止江南。”
溫蕙:“啊?”
陸夫人告訴她:“京城和北方一些大的府城亦都興起此風了。隻不過都是高門大戶,你在青州小地方未曾接觸過這樣的人家罷了。”
溫蕙吃驚:“北方都這樣了嗎?”
陸夫人道:“自來就是這樣的,衣裳也好,妝容也好,流行什麼,都是從江南繁華之地開始,然後漸漸向北。京城一跟風,整個北方便都開始跟風了。
若按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溫蕙都不敢細想。因若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還沒什麼,若是大局鋪開,就當真令人害怕了。
她不禁沉默下來。
陸夫人卻問她:“我且問你,倘若我今日非得讓你綁腳,強讓人壓著你綁,必要給你綁出一對小腳,你又待如何?”
溫蕙吃驚,抬眼看陸夫人。卻見她嘴角含笑,眼含期待。那目光竟十分雀躍,與平日那個清幽淡雅的婆婆十分不同。
溫蕙眨眨眼,大著膽子道:“那我……去州府裡告?”
溫蕙小腦袋瓜裡想得簡單。因這事,本就是民不舉,官不究。那她就去舉告唄。
陸夫人道:“你公爹便在州府府衙裡,官場上互相照顧,州府的人一聽你是陸家兒媳,必先不受理,先通知你公爹。你公爹便使人叉你回來,我便尋間柴房,將你往裡麵一鎖。好了,這事結了。”
溫蕙直接傻眼。
她傻了半天,不服氣,想了想又道:“那我便不去本地州府裡,我去南昌府告去。”
因南昌府是江西省會,那裡有比州府長官更高級彆的上官呢。
這邏輯沒什麼錯,但陸夫人道:“以兒女告父母,沒有親親相隱,為不孝。你要先挨一頓板子,然後下牢獄。因你做下這不孝之事,我一封休書休了你,你娘家無可辯駁,隻能將你領回去。好了,這事結了。”
大周律中有明確的規定,除了謀逆大罪外,若父母長輩犯罪,兒女子孫為其遮掩,則兒女子孫無罪,不會被律法追究責任。此是親親相隱。
但若子女兒孫揭發父母祖父母所犯之罪,就是壞人倫,大不孝了。
這個溫蕙是明白的,她隻想不到會被陸夫人引用到此處,不由目瞪口呆。
她絞儘腦汁,忽地以拳擊掌:“我傻了!我會功夫的,這府裡沒人能打得過我。哦,我陪房的那個說不定,但他是我的人,隻會幫我。所以沒人能強給我綁腳的!”
陸夫人道:“婆母派去管教兒媳的人,竟被兒媳打翻在地。這已經不是不敬,這是忤逆了。我一封休書休了你。好了,這事又結了。”
這個“又”字腔調還轉了個彎,帶著餘韻。
溫蕙傻傻地張著嘴。
才發現,照陸夫人這些邏輯,若她硬要給她綁腳,自己竟全然無路可走!
隻因她是婆母,是丈夫的母親,這個天然的身份,便能壓死一個兒媳了。
這不是她笨,想不出來破局的辦法。而是這世間,根本就沒給兒媳留出路啊。
再抬眼看陸夫人。
陸夫人抬起袖子,如水波般柔軟又泛著流光的衣袖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蘊著精光,帶著笑意,又有說不出來的狡黠。
她她她!
溫蕙瞪圓了眼睛。
她這婆婆,就和陸嘉言一樣一樣地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