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傳出許多笑話,道是一戶人家被監察院叩門,主人家被嚇得抖如篩糠,開了門直接就將自己的罪證呈上認了罪,隻求少受刑求之苦——北鎮撫司的大牢,進去了何止是脫三層皮呢,簡直是抽筋碎骨。
隻監察院的番子頭領看過罪證,臉色卻微妙。
因這時候才發覺——走錯了巷子,拍錯了門了。
陸睿想起來從前,自己還寄希望於如果換了新皇帝,新帝能自發清理監察院這等毒瘤。
果然那時候天真得可笑。
母親說誰得到一柄好刀舍得自己去折斷,簡直栩栩如生。
小年過後,各地舉子們陸續抵達京城。
往年春闈,舉子們聚集在京城,必然是各種文風盛景。雅集不斷,互相交流。又有許多互相不服,各省的解元們哪個不是人尖子,鬥詩鬥文鬥起來,精彩極了。素來都是京城百姓津津樂道的熱鬨,也隻有京城百姓,才有機會見識到這許多人才濟濟一堂。所以京城百姓的眼界,可不是旁的地方人能比的。
隻今年,這些盛景都沒有。
舉子們,尤其是那些今年第一回到京城,第一回參加春闈的舉子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來到京城,沒什麼機會和旁的地方的舉子一較高下,反倒是大家一起揣著手,圍觀了京城的特色風景——砍頭。
在春闈前,舉子們齊聚的時候殺得京城血流如河,甚至不等到秋後,也隻有監察院乾得出來。
也是因為,大獄裡人滿為患,不殺的話實在沒地方裝人了。
看殺人看得多了,原本意氣風發的年輕舉子們說話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小了。
就沒有從前在地方上那麼揮斥方遒、慷慨激昂了。
人的天性還是先保護自己。
而元興四年這一屆更荒謬的是,直到一月底了,主考官都還沒定下來。舉子們便很不踏實。
因文官的關係網,便從這一場考試開始,一旦中了,當年主持考試的主考官便是新進士的座師。由座師牽頭,同年們互相織連,一張關係網便出來了。
座師得力不得力,於新進士的未來,影響頗為長遠。故現在連主考都還未定,這群舉子們就如沒娘的孩子一樣。
好在由景順五十年四大倉引發的這一場震蕩朝廷的大案漸漸落幕,二月初主考終於定了下來,一切都好像塵埃落定了似的。
待到了二月初九,陸睿下場了。
會試的考試項目與鄉試是一樣的。三場考試,前麵是四書文、五言八韻詩、五經文,最後一場是策問。
一如陸睿所料,策問問的是時弊。
這可太多太廣了。景順帝在位五十年,上位者的一點點偏好積得久了,都能成時弊,更何況景順帝後期年老昏聵,豈止是“一點點”偏好呢。
陸睿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篇。
隻寫完,自己又反複地讀,沉思,發呆,在考間裡反複地踱步。
到了要收卷的時候,他下了決心,重新蘸了墨,將自己的名字塗了去。
來收卷的差役看到了,隻瞥了他一眼。
京城人見識廣,什麼稀奇的事沒看到過。
考到最後崩潰大哭,撕了試卷的都有。
瘋了的也有。
在考間裡烤紅薯,香得周圍考間的人寫不下去文章的也有。
這隻是塗個名罷了。多看他一眼,純是因為他長得實在好看。
從考場裡出來,林梓年感覺脫了一層皮似的。他出來先找陸睿。
在考場裡關了兩日一夜,陸睿下巴上也有青色的胡茬冒出來,但仍是風度翩翩,尤其眉眼間,有種平靜釋然。
林梓年道:“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一定能中。”、
信心十足的模樣嘛。
陸睿卻一笑,道:“必不中。”
林梓年:“哈?”
陸睿道:“我塗了名字。”
林梓年沉默了片刻,悍然道:“……這跟我沒關係,不是我帶壞你的!得跟令尊令堂說清楚!”
陸睿哈哈大笑。
回到家裡,陸睿跟幕僚說:“我火候不到,塗了名字,再給自己三年。”
幕僚頗吃驚,因陸睿是浙江解元,到了解元這個水平,隻要不是政見與主考相佐,通常不會不中。
陸睿道:“現在若中,也就是二甲出身。”
一甲進士及第,二甲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出身。
陸睿的父親陸正,便是進士出身。
陸睿竟看不上進士出身了。幕僚心中暗暗搖頭,覺得年輕人還是輕狂了。
陸睿隻微微一笑,不與他多解釋。
所謂幕僚,也不過就是個屢試不第的舉子罷了。陸睿的官場手腕或許不如他,但眼界水平,早已經超越。
他道:“京城的事基本定了,你也回去給父親複命吧。我不和你一起走了,我還去彆處看看。”
會試放了榜,林梓年吊在末尾中了。幕僚和陸睿前後離開了京城。
林梓年還得留下參加殿試。會試中的人,殿試一般都不會黜落。林梓年的成績,大約能混個同進士出身。
隻是誰都想不到,元興四年這一屆有多倒黴,什麼破事都讓他們趕上了。
整個元興四年,真是叫人眼花繚亂,充滿了血光之災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