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張展開,有名有姓有手印,有衙門的印,公人的畫押,不是彆的,是落落的身契。
溫蕙不要落落了,把落落完全地給了陸睿。
明明是,主母最好掌握的官奴婢。
一生依附她,生死都由她。
說不要,就不要了,隨他。
陸睿盯著桌子,說:“出去。”
綠茵一頓,不再說話,福了個身,退出去了。
落落在外麵候著,見她出來,忙問:“公子怎麼說。”
綠茵道:“公子什麼都沒說。你好好服侍公子吧,我回去交差了。”
綠茵指揮著仆婦將陸睿常用的衣物收進書房的臥室裡,然後便離開了。
留下落落,抱著自己的包袱,茫然。
陸睿望著桌麵,水漬漸漸風乾。
一個“妒”字,隨風而去,消失在了空氣裡。
“好大的膽子。”陸睿呢喃。
“竟敢承認妒。”
“竟不要我了?”
夫妻自此分居。
溫蕙居於琉光院,陸睿居於雙花水榭。
對外稱,春闈將近,要收心讀書。
銀線第二天便得了消息。綠茵親自跑了一趟過去,把事情跟她說了。
銀線把孩子丟給婆婆,急匆匆去了琉光院,見著溫蕙,氣惱道:“這怎麼著?以後跟姑爺就不往一塊處了是怎麼著?你怎麼這麼倔呢!”
溫蕙道:“既知道我倔,就彆說啦。哪次說得過我呀。”
她神情語氣,宛如從前在青州,就是個倔妮子。
銀線很久沒見溫蕙流露出這種神情語氣了,竟恍惚有些懷念,又反應過來:“那落落呢,你怎地連身契都給了姑爺。”
要銀線說,落落的身契必須好好拿著,萬一以後她生了兒子母憑子貴呢?捏著她的身契就不怕她作妖了。
銀線的想法才是正常的吧,溫蕙想。
她自言自語:“我果然是個怪人啊。”
還以為自己改了,原來,改不了。
“你彆管了。”她說,“你管不了。”
銀線頹然。
陸夫人也沒想到她一時衝動,說了那番話給陸睿,引發了這一連串的反應。
仿佛戳破了惡瘡,膿都流出來了。之前都假裝好好的,沒用的,這瘡遲早要破。
她倒不覺得這事是壞事,她和自己的丈夫本來就是一直分居著的。那些家有妾室的正妻們,也都是獨自住在上房,等著相公某日想起來宿一回。
她隻覺得溫蕙的做法不可取。
“隻是個官奴婢。”她說,“你娘給你準備了她是作什麼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原先是不知道的。”溫蕙說,“這兩年想明白了。原來我娘還有這樣的安排,她都沒跟我說。”
溫家家底再薄,不至於買不起一個成年的丫頭,卻讓溫蕙帶著個小丫頭過門。陸府裡年長些、世故些的仆婦都看明白了。
溫蕙曾經天真簡單,如今卻是陸家掌著中饋的當家夫人,早與從前不同。
落落漸漸長大,溫蕙看明白了她存在的意義。
溫蕙問:“母親早知道了吧?”
陸夫人道:“當初你過門,我和喬媽媽掃了一眼,就明白了。”
當家夫人對當家夫人,縱隔著千裡,也不用言語,便能彼此心意相通了。
她問:“你到底怎麼想的。不要賭一時之氣。”
“我還是辜負了母親。”溫蕙道,“母親與我說過很多次,不必將旁的那些女人當人看,我終是做不到。”
“知道她的名字,認識她的麵孔,看著她在我身邊長大,怎麼看都是個活生生的人呢。”
“她要不是人,哪來的自己的想法。”
“所以,其實還是人的。”
陸夫人覺得溫蕙不太一樣了。
這幾年她一直覺得溫蕙越來越像她了。畢竟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孩子。
可如今,她看著溫蕙,又不像她了。
她到底,還是像她自己。
陸夫人去跟喬媽媽念叨這個事。
“這麼一直分居終究傷情分。”她道,“我可能老了吧,以前覺得沒關係,這幾年看著他們恩愛,又還是希望他們能一直在這樣下去的。”
她又道:“還是後悔了。不該不聽你的,去跟嘉言瞎說八道。想來也是,這世間哪有一個男子肯信我這一套呢。嘉言說的對,再不能亂說了,陸家、虞家,都承擔不了。”
“先讓他們都冷靜一下,待春闈過了,嘉言得中,外出做官,我就放蕙娘跟過去。夫妻倆在外互相扶持,慢慢修複,或許能修得好。”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久,喬媽媽卻沒接一句。
如今喬媽媽年紀大了,很少走動。陸夫人讓她住在她的跨院裡,很近,她隨時可以過來看她。
大多時候,喬媽媽坐在躺椅上,在簷廊下曬太陽,打瞌睡。
她如今瞌睡的時間像新生的嬰兒那麼長。
陸夫人說了許多,聽不見她搭腔,再一看,又瞌睡了。
腿上的薄毯滑落了,雖是夏日裡,老人家卻得蓋毯子。陸夫人俯身拽了拽,給她重新蓋好。
碎碎的陽光打在喬媽媽臉上,安詳得像時光凝止了。
陸夫人看了她一會兒,臉色變了。
她伸出手去,探了探喬媽媽的鼻息。
她的皮膚還溫熱,她的氣息已經一絲也無。
她就躺在這躺椅上,曬著細碎陽光,無病無痛地去了。
壽終正寢。
陸夫人獨自在她身旁坐了很久。
很久,哭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