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勝時?他想要我?”溫蕙問。
“該不是他,當是他為著什麼人索你。”陸夫人道,“陸正猜是因你美貌,在外麵被什麼人相中了,趙勝時隻是做個馬前卒。隻陸正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趙勝時隻不肯說。”
溫蕙垂頭,陷入沉默中。
“蕙娘!”陸夫人主意已定,“我把你送走!等你走了,我就讓大家都知道,我把你休了,陸家和你已經恩斷義絕。這樣,便是趙勝時真個動手,事發了也不怕,陸家的事,陸家來扛!你和璠璠,可以抽身而退!”
溫蕙凝視著她,問:“若我走了,真事發了,你們會怎樣?”
陸夫人冷笑:“若從重,一家子陪著一起死。若從輕,陸老狗一個人剝皮實草。我和嘉言,革去功名誥命,流配充軍。”
“你公爹……陸正,陸狗!無恥之尤!”她牙齒咬了又咬,恨得直笑,“他怕你不答應,他想讓我跪下求你,讓我這做婆婆的跪下求媳婦,求她以身飼虎,救我全家。”
笑得眼淚都流下來。想到陸正懇切地告訴她可以這樣做時的模樣,陸夫人便覺得惡心。
“蕙娘,蕙娘。”陸夫人的牙齒都快咬碎了,“我竟嫁了這樣一個人!”
“餘杭陸家,乃是百年大族,書香世家!出過能臣、直臣、純臣!”
“有三元及第,有登閣拜相!有權傾一朝,也有文名天下!出過多少有風骨的人!”
“便是我公公,也是因著景順亂象無可治,又恥於與眾閹同朝,才稱病致仕,歸田園,話桑麻!”
“這才是讀書人啊!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陸氏以闔族之力,供養族中子弟,讓他們讀聖賢書,是為了繼往開來,為民立命,不是為了讓他們屍位素餐,刮著民脂民膏,苟行於世!”
“隻恨陸氏百年風骨,不肖子竟半點都未承繼!列祖列宗若知道陸正這狗賊竟為了自保無恥想要獻出媳婦,怕是爬也要從墳中爬出來打死他!”
“我虞玫,竟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實是——畢生之恥!”
原來婆婆的閨名叫作“玫”嗎?還是“梅”?
這等時刻,溫蕙竟恍惚想這個。
梅,凜冽嚴冬盛開之花。
玫,紅色的美玉。
無論哪一個,都適合她。
“和離太難,還得有中人,還得過衙門,瞞不過陸老狗。休離簡單,我是嘉言的母親,我寫一封休書便可以休了你!讓你脫身。你明日就走!帶著璠璠往金陵去!”
陸夫人說著,站起來袖子一拂,大步走入了梢間裡。
這是她作畫的畫室,筆墨紙張齊備。蘭花紋的銀水滴子滴數滴清水到硯池,鬆煙墨快速磨動幾下,管不了那墨勻沒勻,柔不柔,有無光澤,筆尖快速地舔舔墨,便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行字: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吾子陸睿嘉言之妻青州衛百戶女溫氏,僅出一女,今以無子……】
一個“出”字最後那一豎還沒拉到底,橫空裡一隻白皙的手捉住了陸夫人懸筆的手腕。
陸夫人抬頭。
溫蕙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腕。
兩個女人的手腕都很纖細,但溫蕙的手遠比陸夫人的有力。她緊緊地捉住了陸夫人的手腕,陸夫人那一筆便拖不下去,硬生生停在那裡。
“若我帶著璠璠走了,你們,你和嘉言……”她眼睛發紅。
陸夫人眼睛亦通紅,但她依然道:“我們自有我們的命。”
溫蕙盯著她:“你便是認了自己的命,可也認他的命?”
陸夫人感到痛苦。
因陸睿是她懷胎十月,撫養二十餘年的親兒子。
溫蕙和她,本是世上不相乾的兩個女子,她們的人生因著陸睿被聯結在了一起。
若人有軟肋,則陸睿是她們兩個人共同的軟肋。
因她們,都愛他。
陸睿陸嘉言啊……
他像是一個被上天特彆寵愛的人,雋美無暇,才華橫溢。無論是母親還是妻子,都為他感到驕傲。
他當然不是完美的,他有著世間男人的通病,有無法動搖、根深蒂固的男子思想。
可他,的確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溫柔的丈夫,慈愛的父親。他儘自己的努力,給母親、妻子、女兒他認為最好的。
他是一個,陸夫人和溫蕙都無法放棄的人。
他此時正在京城,信心十足地等待春闈,等著博一個功名,好給女人們更高的榮耀,更多的富貴,更強的保護。
一想到他的期望、憧憬、誌向,乃至於他的整個世界都將坍塌,這一個謫仙般的人將被黜落凡塵泥濘中遭踐踏,陸夫人和溫蕙同時感到了不能承受的心碎。
陸夫人流下眼淚:“要怪,就怪他投胎不好,有這樣一個爹!”
那麼陸睿的這一生,就這樣付諸流水了嗎?
他的才華,他的抱負,他的意氣,還有他溫柔的笑,甚至他的涼薄。
【傻子,不過一個伎子。】
【這次就算了,我不和你計較。】
【是我不好,是我的錯。彆哭,乖,彆哭……】
【蕙蕙,抱我。】
【蕙蕙,蕙蕙,彆生氣了……我已經把落落送人了。】
許多次,她心驚於他的涼薄。
可陸嘉言,其實是世人眼中的好丈夫。
他一直希望她能成為一個符合世間期許的好妻子,同樣的,他也努力做一個符合世間準則的好丈夫。
他隻是以他認為是對的方式去做。譬如予以妻子正妻的尊重和內宅的權力。
就像這天下許許多多讀了聖人書的士子一樣。
那一晚他一身紅衣,在夜風中尷尬問她:好看嗎?
好看啊。
世間怕是沒有人穿紅衣比他更好看了。
溫蕙閉上眼。
這一生……終究是逃不過,陸嘉言那一雙多情眼。
溫蕙睜開眼。
“讓我去。”她說。
陸夫人想都不想,脫口而出:“不行!”
隨即她的手腕感到疼痛。
溫蕙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盯著她,眸光幽深:“讓我,去會會這個人。”
陸夫人這時候終於想起來了。
她的媳婦,不是普通的婦人。
她是一個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