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生,沒害過人,但也沒救過人。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有救人的能力。
她們為什麼會覺得她能救她們呢?
但她也沒經曆過被十個人跪著磕頭求救。
她扛不住,說:“我,那我試……”
這時候,卻響起了男人的聲音,問:“這是在乾什麼?”
那個聲音不高,他從來不高聲說話,但他的聲音,對姨娘們來說,宛如割命的刀。
她們都匍匐下去,初姨娘不敢放開小宮女的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在……在說……”小宮女抬頭,想試一試。
卻看到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幽幽。
那不是阿牛看她的目光,那是?
是監察院都督牛貴啊。
【彆開口!彆開口!】
她內心裡有個聲音警醒大喊!
一絲寒意,緩緩爬上了背脊。
與這個人相識十二年了,真的認識他嗎?真的了解他嗎?
他為什麼在她麵前做了十一年的“阿牛”,又為什麼讓她做了牛都督的夫人?
小宮女知道自己不是個很聰明的人。但她這一輩子的智慧,都在這一刻顯靈了。
天上哪會掉餡餅?世上哪有白得的富貴?便是禦膳房的人塞給你一塊熏肉,你也得回一雙襪子,才算扯平了。
想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
這世上的事,都是等價交換的。
他說到了外麵,會發現人和事都跟想的不一樣。
她天真地以為,說的是他房中還有彆的女人。
原來不是,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意思。
在那個男人幽幽的目光中,她明白了。
“阿牛”給了她一筆足夠下半輩子生活的金銀,結束了他們這一段對食的關係。
但她沒走,她為了“阿牛”留在了深宮裡。
作為回饋,牛貴給了她一次機會,讓她成為牛夫人,讓她分享他的富貴和權勢。
監察院的牛貴,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嗎?
作牛夫人也有一年多了,小宮女如今已經不像從前在深宮裡那樣消息閉塞了。她已經很知道監察院的牛貴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不會。
【彆開口!彆開口!】
小宮女的指尖發抖。
【彆讓阿牛變成牛貴!】
【彆把自己變成十分之一!】
小宮女的身體也發抖。
她是個十分膽小的人,當感到強烈恐懼的時候,便會這樣。
“在說……”她努力讓牙關不要抖,因為會發出格格的聲音,“在說……”
房中死一樣靜靜。
牛貴看著這妻子,等她把話說出來。
“在說……今天晚上吃魚,”她艱難地問,“你想紅燒的,還是清蒸?”
牛貴認真地想了想,道:“乾燒吧。放些辣子。”
“好,那就叫廚房做乾燒的。”小宮女強笑道。
牛貴對她伸出了手。
小宮女知道該把手遞給他,可初姨娘還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她的指甲都掐進她的肉裡去了。
小宮女必須得把初姨娘的手掰開。
初姨娘的力氣很大,大約求生的力量就是這樣,很大。
兩個女子無聲地較量。
小宮女知道,她必須掙脫這隻手。否則,她就會被她一起拖到地獄裡去。
牛貴伸著手等著。
小宮女最終還是掰開了初姨娘的手。
初姨娘伏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小宮女把自己的手遞給牛貴。
她的指甲折了兩個,手指頭在流血。
牛貴仿若看不見這折了的指甲和流血的手指,他牽住她,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仿佛房中匍匐在地上絕望發抖的十個女子不曾存在。
他握住了小宮女的手。
她的膽子太小了,遇到事就嚇得發抖。
但沒關係,握緊她,她就抖不了了。
“不喜歡吃魚。”他說,“還是喜歡吃羊肉。”
他在她麵前,還是阿牛。
她還是牛夫人。
小宮女的恐懼並沒有消失,但她的手被握緊,抖也抖不了。
她被他牽著朝外走,不敢回頭。
沒有人哭,沒有人鬨,身後仿佛沒有活人。
第二日,十個妾室來請安。
她們磕頭,再抬起來,齊刷刷十張從未見過的陌生麵孔。
小宮女在袖子裡用一隻手攥住另一隻手,不讓自己抖。
“以後……不必來請安。”她的眼睛隻敢看腳踏前一小塊地板,不敢看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換人的麵孔,“有事,與管事說。”
不看,就可以裝作不知道了。
裝作不知道就可以繼續做牛夫人了。
做牛貴的夫人過的是富貴的日子,綾羅綢緞,金銀珠玉,走到哪裡旁人都不敢得罪,都捧著。
隻夜裡,常會做噩夢。
每每驚醒,阿牛都躺在她身邊。
他從來不問她夢見過什麼,他隻摟著她輕輕地拍她的背。
就這樣,她作為牛夫人,一直在他身邊,見證著他的權勢滔天。
他殺了太多的人,也結了太多的仇家。那個村口有棵鐵線樹的牛家村因此被屠了。
得到消息的那個晚上,他睜了一夜的眼沒合上。
親人幾乎死絕了,最後,幸運找回一個侄孫,總算還能延續牛家的血脈。
後來,也報複了回去,屠了對方的滿門,手段酷烈。
但她怕了,她一直發抖。
他把她摟在懷裡,安慰許久安慰不得,終於告訴她:“彆怕,我早在籌謀退路。到時候,帶你一起離開京城。”
她的恐懼才終於消散了些。
隻一天不離開,她的恐懼便一天不能徹底消散。
後麵風雲變幻,皇帝駕崩了,張忠等人立了少帝。
她看到他嘴角譏諷的笑。
她知道當他這樣笑的時候,便是要做大事的時候。
她看著他翻手覆手,興雲作雨,行廢立之事。
新皇登基了。
太子死了。
新皇成了上皇,齊王成了新皇。
可他還沒有打算抽身離去。他身在權力的漩渦裡,卻覺得自己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小宮女卻總是做噩夢。
這一夜,又從噩夢中醒來。這些噩夢做來做去,其實也已經習慣了。甚至醒來時,心臟收縮的驚悚感也習慣了。
睜開眼,看到枕頭上自己的頭發已經花白,人生已經過去了大半。
阿牛不在身邊,帳子外麵有說話的聲音。
她側耳聽——西苑大火,上皇駕崩。
便是她一個女人,也知道上皇死得不明白。
他聽完稟報,撩開帳子回到床裡。
他也頭發花白,阿牛已經是老牛。
“連上皇都死了。”她顫聲說。
“遲早的事。”他卻道,“世上,怎能同時有兩個皇帝呢。”
她問:“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京城,走得遠遠的?你答應過我的。”
他無奈歎氣,將她摟在懷裡安慰,叫她不用怕。
其實隨著年紀的增長,她的恐懼漸漸已經沒那麼強了。
隻是這一次,她總有著很不祥的預感。
他若是繼續這樣沉溺於權力,怕是……很難善終了。
她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牛貴最終敗了。
她坐在外間等著,看到那個年輕人出來,便知道他已經死了。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但誰能不死呢?
當年,他搞死了高都督的時候,說什麼來著?
【一輩子也值了。】
是啊,這許多年,跟著他,享儘榮華,她這一輩子也值了。
他殺了那麼多的人,做了那麼多的惡,現在應該已經在地獄裡了。
彆走太快,等等她。
“年輕人。”她說,“我很怕疼,你手快點。”
那個英俊的年輕人點點頭,走到她身後,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彆怕,不疼的。”
這些年輕人其實都很尊敬他,視他為前輩,視他為奮鬥的目標。所以這個厲害的年輕人,殺了他,好坐他的位子。
眼睛被捂住,什麼都看不見。
她的內心裡一片平靜,大概是這幾十年,最平靜的一刻了。
那些噩夢和恐懼,都遠離了她。
她在這年輕人的手下,嘴角微微翹起。
老牛,走慢點。你在地獄哪一層?
我來陪你了。
……
……
哢吧。
作者有話要說: 營養液到賬了,求一波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