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p>
一月五日, 下午三點。</p>
呂子華由他二伯呂慶生領出鄉派出所，派出所附近人家院門口蹲著站著的好一幫子鄉民，全掛著看好戲的表情朝著這邊指指點點。</p>
呂子華憤怒地瞪過去, 二伯呂慶生怕他年輕氣盛又惹出是非, 趕緊推了下他肩膀，低聲催促:“快走, 先回家。”</p>
呂子華憤恨地咬著牙，埋頭大步往家走。</p>
幾個小時前，呂子華和他媽胡文月被拷上手銬押上警車送進鄉派出所，才終於曉得怕了。</p>
市裡來的那些警察嚴厲地告知他們母子, 碰瓷就是敲詐勒索, 敲詐勒索情節嚴重或數額巨大了是要坐牢的，他們最好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獅子大開口, 不然就不隻是拘留這麼省事。</p>
拘留是要留案底的，他媽胡文月害怕本來就沒啥學曆的兒子留了案底以後更不好在社會上混、竭力把罪名扛了過去, 又有鄉裡的乾部說看在他家剛死了人的份上留幾分人情、總要有個兒子去給死者摔盆磕頭辦白事, 給呂子華爭取到了寬大處理, 隻讓他接受批評教育、寫個保證書就行。</p>
雖是僥幸逃過了這一劫, 呂子華心裡卻是一點兒也沒法平靜下來, 進了家門連老爹的靈堂都沒去看一眼, 就悶頭跑回了自己的房間。</p>
二伯呂慶生來敲門叫他給要被轉送到清源鎮看守所的胡文月送衣服被蓋，呂子華都不願意從房間裡出來，隻不耐煩地喊道:“喊小燕萍去送！”</p>
“小燕萍不曉得死哪點去了, 找不到！那是你家媽, 你給她送點東西會搞哪樣嘛！”呂慶生也很不耐煩, 催促道, “不是你家媽幫你把事情都扛過去了你都回不到家來, 咋個這麼不懂事的？”</p>
不提還罷，一提這事呂子華脾氣更大了，隔著門吼道:“這種話就彆講咯嘛二伯，不是你慫恿我媽去潑（賴）錢，我媽會著抓？”</p>
呂慶生一聽侄兒子連這種話都講出來，氣得嘴皮都在哆嗦，一腳踹到了門上:“講話要憑良心，小華華！老子去領你出來還領錯了是不是？！你以為不是你家二伯到處去打電話求人，鄉頭會有人幫你求情，能放你出來給你家爸辦白事？”</p>
“你以為你憑你家媽空口白話幫你頂罪，你就真不用著處理、著抓去關？你沒得腦筋嘞？！”</p>
門內安靜了會兒，不多久，呂子華不情不願地開了門出來，給他媽收拾換洗衣物。</p>
呂家在雞場鄉這麼多年，名聲確實不好，但要說完全沒得人脈人情，那也是假話……這回要不是呂家碰瓷的目標是市裡來辦案子的警察，換成其他人，那出頭扛事的胡文月多半是不用去看守所的，頂天賠個禮道個歉、讓鄉派出所出麵“調解”一下事兒就過去了。</p>
呂家的左副樓，一樓沒住人，用來堆糧食、放雜物，二樓住著五叔一家子，三樓歸呂子華家。</p>
三樓有四個臥室一個廳堂，胡文月住的房間就在呂燕萍房間左側，兩扇門挨得很近。</p>
在胡文月住的臥室裡胡亂撿了幾件衣物塞進旅行袋裡拎出來，滿肚子都是無名火的呂子華泄憤地狠狠踹了呂燕萍的房門一腳。</p>
呂燕萍的房間是用雜物間改的，門板很薄，年輕力壯的呂子華這一腳踹下去，硬是把門板下半截踹出老大一個窟窿來，老式門鎖也應聲而斷。</p>
呂燕萍果然不在房間裡，隻能看到床邊地上扔著她早上穿過的外套。</p>
“真的是不安分得很，一天天隻曉得往外跑，也不曉得是像哪個。”呂子華踹爛妹妹的房門、出了口氣，也沒仔細打量呂燕萍的房間，罵罵咧咧地提著旅行袋下了樓。</p>
呂子華蹬蹬蹬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呂燕萍才從她爸呂全有的房間裡出來，臉色陰沉地看著自己房間那扇被踹壞的房門。</p>
在呂家，隱忍、謙遜、忍耐退讓等等這些被世人稱讚的品德，象征著軟弱可欺，人人都能來踩一腳。</p>
呂燕萍以為自己隻要避著其他人就行，沒想到二伯居然這麼有能耐，連被市裡的警察帶走的呂子華都能想辦法弄回家來。</p>
她……對呂子華這個親大哥的感情其實是有些複雜的。</p>
很小的時候，呂子華對她其實還是講情分的，大伯二伯家的人欺負她了呂子華會幫她出頭；在已經斑駁不堪的記憶碎片中，呂燕萍還記得某次鄉集的時候，呂子華背著她在熱熱鬨鬨的集市上穿梭，帶著她去四姑媽的攤位上吃蕎涼粉。</p>
到她爸呂全有坐牢回來，呂子華這個親大哥才日漸疏遠，冷漠，眼睛裡再沒有她這個親妹妹。</p>
她自己也知道的，她對呂子華的恨意更多來自嫉妒、不甘，以及……年幼時和長大後，呂子華對她的態度落差。</p>
如果當時呂全有就死在牢裡，如果她媽沒把生不出孩子、被她爸不滿的緣由遷怒到她頭上，如果呂子華不會因為長輩們的態度對她日漸冷漠……那麼，或許，這個家裡她也能擁有那麼一兩個真正的家人。</p>
可惜一切都沒有如果，她爸這個一家之主厭惡誰，誰就注定了不得好日子過。</p>
“二伯你為什麼……就是要惡心我呢？”</p>
呂燕萍退回她爸呂全有的房間裡，關上門，靠著牆，輕輕摩挲手裡的殘破木牌。</p>
木牌上，纏繞著幾根長短不等的頭發。</p>
她總是被喊去做各種雜活，想收集家裡人的頭發實在太容易了。</p>
二伯是必須要死的。</p>
狠狠欺負過她的、不把她當人也不能留。</p>
該死的都死了，家裡估計也不會有人有閒心來管她了，那麼……她應該就能自由了。</p>
呂燕萍有些疲憊，扶著牆緩緩坐到地上。</p>
上個月，爺爺讓大伯打電話給她，在電話裡用命令的語氣讓她收拾東西回家來相親。</p>
讀到大學最後一年、已經在盤算著畢業後要去哪個實習過的單位工作的呂燕萍如遭雷擊。</p>
她為自己規劃的“出路”其實談不上多好，不是去貧困鄉鎮的小學任教就是去鄉村支教，都是要吃苦的，但呂燕萍並不怕吃苦，反正再苦也不會比留在家裡更苦。</p>
沒想到爺爺這個呂家的一家之主，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這個考上了省師範的孫女飛出呂家去；不管她是成了大學生，還是能當上老師，在爺爺的心目中都是呂家的“耗材”，都得為呂家人掏心掏肺地、不計個人得失地付出。</p>
呂家人從小到大給了她一口飯吃，就把她這一生都買斷了。</p>
收拾好東西渾渾噩噩地走出大學城時，呂燕萍想到了死。</p>
上大學這幾年，耳邊聽著和她同齡的年輕人們訴說著對未來時憧憬，期待，野心，她也忍不住做起了擺脫雞場鄉呂家、獲得新生的美夢。</p>
美夢被打碎，但曾經看到過希望的她，實在難以接受自己去過“一生苦樂由他人”那種連古人都悲歎無奈的日子了。</p>
也就在她產生了求死的念頭時，她得到了這個小木牌。</p>
厭惡某人、恨不得某人去死這種念頭，正常人都會有，但絕大部分人都隻是偶爾想想罷了，並不會真就付諸於實際——絕大部分人是承擔不起害死人的罪惡感和愧疚的，很多人隻是無意中傷害到他人，也會無數次在夜晚輾轉反側良心難安。</p>
呂燕萍原本也並不是能下得了手的人，直到她被爺爺領著去見了相親對象。</p>
這個爺爺一手安排的、呂家上下包括她的父母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的相親對象，擊碎了呂燕萍心裡的最後一絲僥幸。</p>
下定決心讓爺爺去死的那個晚上，和決定讓她爸去死時相同，呂燕萍連噩夢都沒做。</p>
就像現在，她決定讓呂家徹底完蛋，心裡麵也沒有什麼畏懼、恐懼、負罪感。</p>
隻有滿心的期待，和……一絲絲隱約的不安。</p>
——用這麼邪門的辦法害死這麼多人，會不會有什麼代價？</p>
呂燕萍不知道，此刻的她也不太願意去深想。</p>
她讓自己努力去想擺脫這個牢籠後能獲得的自由美好的普通人的生活，讓自己儘量去想開心的事。</p>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就用這一次了，以後再也不用了，也不需要用了。”兩隻手緊緊攥著殘破的小木牌，呂燕萍嘴裡無聲地呢喃自語，“呂家一散，沒人再顧得上我，沒人能再栓得著我，我就自由了，就哪裡都可以去了……我就不用再做這種事了。”</p>
另一邊，呂子華把衣服送去鄉派出所交給胡文月，聽胡文月哭哭啼啼地交代了半天把他爹的後事操持好，又回到呂家。</p>
主樓堂屋擺了靈堂，幾個長輩和大堂哥坐在右副樓一樓客廳裡抽煙，見呂子華進門，呂慶生就招手喊他過來。</p>
待呂子華坐下，呂慶生就道:“你爸的後事，我和你五叔幺叔、四姑媽和你大堂哥商量了下，還是不要大辦了。”</p>
“咋個就不能大辦？”屁股還沒坐穩的呂子華蹭一下站了起來，激動地道，“我爸死得這麼冤枉，身後事都不好好辦，我爸咋能走得安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