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沉寂的深殿。
所有聲息儘凝聚在了床榻, 玉枕之上。
纖長而濕潤的睫毛覆在眼瞼,眉宇深蹙。
錦虞又是模糊囈語,又是啜泣低吟。
她唇畔反複喃喃著“阿衍哥哥”。
在那深長深長的噩夢裡, 不斷循環往複,不斷撕心掙紮。
夢境裡, 她站在那條望不見儘頭的玉石山階。
周身是鬱鬱蔥蔥的林木。
一身紅裳隨風微擺, 墨發揚起時, 芙蓉釵上的墜珠輕輕碰撞出好聽的響聲。
自高階一望而下。
她心裡萬般不舍,卻還是衝著那人笑。
直到他走進了那擎天的石柱陣。
繾綣的薄霧漸漸散開,忽見血色彌漫,止不住地擴散眼前。
血泊越來越深, 滲入腳下晶石鋪就的玉階, 愈漸蔓延而來。
她陡然看見,那人麵色蒼白,身軀僵冷。
一襲銀鎧已被萬箭刺破。
赫目的鮮血突如旋渦湧來,瞬間將他浸沒……
“阿衍哥哥!”
一句失聲驚呼, 錦虞猛地睜開秀眸。
大駭中醒來,她淚霧朦朧的瞳心深染驚懼,盯著鉤垂綃紗輕帳的床梁,久久未能緩過來。
殿內悄無聲息,隻有她急促的喘息未定。
日暮落儘,一室闃暗無光。
不知過了多久, 略微平靜下心神。
錦虞慢慢坐起來, 伸手撫過臉頰, 觸得一片溫濕。
抬眸, 自那半拂的輕帳望出去。
這是一間寢殿, 雖是在昏暗中, 她卻頗有幾分熟悉。
錦虞愣了愣。
她不是……在將軍府的祠堂裡麼?
不等她多思考,腦袋忽而一陣壓抑昏沉。
錦虞扶額緩了緩,這種意識渙散的宿醉感,她並不陌生。
一切都是真實的,卻又似乎……處處透著古怪。
良晌,錦虞扶著床沿,有些艱難地下了床。
她方摸黑走到桌邊,便聽見殿門“吱呀”一聲輕響。
隨之而來一盞宮燈的光,有宮婢進了來。
隱約見她一身絲衣站在桌旁,那宮婢立馬走近。
一邊點亮殿內燈盞,一邊說道:“公主殿下醒了,奴婢剛剛聽見聲響,以為公主有所吩咐,這才進來瞧瞧。”
殿內明澈的清光一瞬亮起。
耀入久在暗處的眼底,錦虞不由眯攏了眸。
待適應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纖細白皙的雙手,陷入深深困惑。
宮婢取來那件暖白織金綾裙。
錦虞下意識張開雙臂,由她服侍自己穿上。
垂眸靜靜回憶著。
那夜在祠堂,在那人的冰棺邊,她腦中似乎有好多記憶喧囂著,卻又偏偏想不透徹。
隻知道,那被遺忘的久遠記憶,滿是苦澀和痛楚。
即便不記得,淚也止不住地流。
她以為,那夜之後自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未承想,再睜眼她卻不是在將軍府。
還有那殘留的迷離醉意,都讓她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
腦中浮過一瞬恍惚暈眩。
錦虞閉了閉眼,聲音些微虛軟:“這是哪兒?”
宮婢替她係著玉扣腰衿。
答道:“此處是玉瑤殿,先前公主醉了酒,陛下特意吩咐了,要奴婢們在此好好照顧公主。”
聞言,錦虞驀地睜開眼。
她未及回想自己為何會醉酒,所有思緒皆被那一聲陛下阻斷。
盯住眼前的宮婢。
她氣息不太穩,音色高了三分:“這裡是楚國,皇宮裡?”
那宮婢見她平靜的容色忽而驚詫,遲疑之下方才應聲。
錦虞神情一瞬震動。
她在皇宮裡,定然是那楚皇帝不肯罷休,又將她關禁起來。
既如此,楚軍必定是破了那石柱陣才能將她帶走,那將軍府他們又如何會放過。
想到這兒,錦虞纖指不由收緊。
先前的淚痕還未拭去,泛紅的眸底又生恨意。
宮婢伺候她穿戴完整後,想要說什麼。
一抬頭,這才瞧見她雙頰淚痕斑駁,甚至絲紅了眼眶。
倏而一驚,宮婢忙不迭伏跪下去:“公主殿下恕罪——”
雖不知發生何事,但望進那雙寒玉般的冷眸,宮婢便不由膽怯。
何況今日筵席,眾目睽睽。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求娶九公主,無人不知曉。
且東陵太子殿下尚未推拒。
如此,嫁娶一事算是定下了,麵前之人便是楚國未來的皇後,宮中上下如何敢怠慢。
錦虞低眸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宮婢。
瞳仁似覆了層冰霜,心更是直沉下去。
東陵沒了,皇兄沒了,現在那人也沒了。
最後連將軍府也沒能護住,她在這破敗的人世間孤零零地一個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默冷半晌,錦虞抬手慢慢擦去淚痕。
目光絲縷成冰,斜斜睨向桌上的海棠描金果盤。
果盤上,配著一把鑲嵌紅玉的金柄短匕。
她水色杏眸浮現彆樣的幽深,在光影下越發邃遠。
隻聽她語色沉緩,悲涼中隱含澹澹冷意:“讓你們陛下過來。”
那宮婢埋首在地,唯唯諾諾應道。
“十二月初九,是奉先殿奉祀的日子,不知陛下是否回了寢宮,奴婢這便去請請看。”
錦虞聞言一顫,反應了極短的一瞬,“等等!”
宮婢正欲退下,又被她喚住,立馬便回身,垂首靜候吩咐。
錦虞神色愕然,眼底閃爍著難以置信。
僵持須臾,她倒抽了口冷氣:“現在是……十二月初九?”
明顯感覺到她突然的反常。
但宮婢不敢多言,隻得點頭應聲。
錦虞有片刻失神,扶著桌沿緩緩坐下,思緒漸漸飄遠。
十二月初九,是她逃出楚皇宮的那天。
在她和那人於九夷山相遇之前。
那時候,她便是算準日子,趁著楚皇帝到奉先殿奉祀,宮中戒備鬆弛,才得以引開侍衛逃走的。
故而,她絕無可能記錯。
殿外已是月上梢頭。
殿內幽幽灩灩的光映落她長睫,在眼瞼暈開絲絲淺影。
錦虞眸中驟生變幻,搭在桌上的指尖微微顫動。
那麼,她果真是死了,又回到了數月之前……
她神情頓然失色,又默然許久不言。
如此異常,宮婢猶豫之下,輕聲試探:“公主……”
錦虞靜靜沉思著。
自語般呢喃了句:“……十二月初九。”
她清透的瞳眸漸漸漫出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