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交集的百感中斂回神思,他眸光微垂。
低柔喚了一聲:“……笙笙?”
然而並未得到回應,這才發現,她竟是睡著了。
池衍略微一頓,唇邊忽而泛開微微的笑意。
小姑娘嬌嬌軟軟的,他一隻手便能穩住她的身子。
他俯下身,臂彎穿過她雙腿,極輕地將人橫抱起來,走進了內殿。
寢殿琉璃瓦頂,金柱盤龍,晶璧作燈,珠玉為簾。
四扇龍紋雕刻金屏後,一張紫檀闊邊架床,立柱鐫刻龍鱗,四角金鉤懸掛著鮫綃羅帳。
池衍緩緩放她到榻上,折腰將那雙芙蓉珍珠繡鞋輕柔脫下,而後掀過錦衾,慢慢蓋到她的身子。
那象征九五至尊的龍袍,儘顯威儀。
然而,楚國睥睨天下的新君,此刻卻是半分白日的傲冷也無。
池衍坐倚床邊,眉梢眼底,儘是訴不出的溫柔。
睡夢中也生怕他不見,錦虞緊緊攥住他的手指不放。
池衍便任她牽著。
目光飄向窗外,溶溶月色,清光散碎,在窗幔落下清晰的影子。
他緊繃的心神漸漸鬆散。
心底千回百轉的思緒,仿佛這一刻才慢慢感到真實了起來。
手邊突然透來暖意。
池衍回首,低下頭去瞧,便見小姑娘溫軟的臉蛋貼了過來,乖順地枕在他手心。
聽著她溫溫靜靜的心跳,被她這樣依賴。
他突然覺得,即便是在純碎的黑暗中,心裡也是無邊的清寧。
*
四方館,竹苑。
夜色漸深,臥房內清幽寂靜,一盞燭火偶爾輕微搖曳。
錦宸坐在案前,光暈影影綽綽地映著他英氣的五官。
他此刻臉龐微微泛著血色,蒼白淡退了不少。
幼潯端著湯藥進屋來時,他正心無旁騖地翻閱著什麼。
“殿下先趁熱將藥喝了吧。”
跪坐到案側,幼潯素手捏住微燙的碗沿,仔細遞過去。
錦宸視線不離書冊,隻借著餘光伸手接過。
瞧也不瞧地便一飲而儘。
幼潯又說道:“方才宮裡來了人,帶來陛下口諭,說是公主今夜宿在宮中,不回了。”
聞言,錦宸並未感到意外,將瓷碗隨手一放。
他淡淡一笑,語氣平靜:“她要還能回來,倒才值當奇怪。”
想了想,幼潯唇角也無聲泛了點清淺的弧度。
九公主對陛下的心思,已是顯而易見。
況且今日筵席,皇帝陛下親口有言,欲立公主為後,兩人倒是情孚意合了。
陷入須臾幽思,幼潯緩緩收起空碗。
見他貌似還未有合書的打算。
略微遲疑,幼潯溫著聲:“夜已深了,殿下病情方才好轉,還是早點歇息為好。”
錦宸下意識放下書冊。
骨節分明的兩指捏了捏鼻梁。
他眉宇間隱有愁色。
猜想大抵又是東陵要事亟待處理,卻也擔憂他的身體。
幼潯輕聲相勸:“若是不著急,操心的事兒,不如明日再想辦法。”
淺淺闔了眸,錦宸閉目養神。
自然而習慣地往肩頭拍了一下,“替孤按按。”
聽他嗓音含著微微倦意,幼潯應聲。
半跪到他身後,白淨的手落到那人兩肩,輕柔捏著,卻又不失力度。
他此刻已換作一身墨玉絲袍,衣料柔軟輕薄。
幼潯指尖揉撫上去,能清晰地觸摸到他肩頸的肌理。
不知是因紅燭相照,還是彆的。
她清素的雙頰微微渲開一抹紅暈。
即便伺候他好多年了,但一碰著男人的身體,她心裡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泛起異樣的漣漪。
片刻之後,隻聽那人聲音低緩響起。
伴隨著唇畔一絲歎息:“那丫頭的嫁妝,倒是難為孤了。”
聽罷,幼潯微微一怔,目光越到案上。
這才發現,他方才看的並非政務,而是史錄。
“這曆代皇女的嫁妝,雖都不失華貴,可總覺著差了些意思。”
他話語似夜深長,一聽便知對此事極為上心。
幼潯輕輕莞爾:“楚皇陛下對九公主甚是偏愛,公主嫁過去,定然如在東陵一般受寵。”
池衍如此之人,自然是當得起她的夫君。
錦宸疏懶靠著椅背,一邊享受著肩軀傳來的舒適,一邊合目淺思。
少頃,他淡沉的語氣含著無限縱容:“孤的皇妹,嫁給誰都是下嫁,即便是在楚國為後,嫁妝上也不能委屈了她。”
幼潯聞言,淡色的雙唇無聲浮過一彎淺笑。
九公主鵷動鸞飛,不論是在東陵還是楚國,皆是受儘寵愛。
日後更是金玉作嫁,江山為聘。
這世間,大抵再無第二人,能稱得上此等帝女無雙,如何叫人不豔羨。
屋外呼過幾許風聲,臥房內燭光泛著暖意。
隻聽那人突然低喚一聲:“幼潯。”
幼潯纖指虛握,替他捶肩,溫溫應道:“殿下。”
錦宸麵容靜如止水,仿佛是在沉思。
隨後他徐徐道:“孤記得,你較笙笙,不過大了幾月。”
忽然聽他說到自己,幼潯愣了一愣。
卻也沒當回事,隻當他是閒聊,隨口答了句:“是,奴婢早公主三月生。”
錦宸有半晌的沉默。
而後聲音靜靜漫開夜色裡:“不小了,也該出嫁了。”
方要敲捶的手倏地頓住。
幼潯怔了一瞬,低低道:“……奴婢不嫁人。”
似乎是覺得她在說笑,錦宸嘴角劃起一縷笑痕。
“總不能冷冷清清在宮裡一輩子,倘若有鐘情的,孤給你做主。”
燭光落到她清秀的眉眼,暈開迷霧般的淺影。
幼潯沉默不語,良久才垂了眸,緩緩說道:“奴婢沒想嫁人,奴婢願意一生都伺候殿下,還有……未來的太子妃。”
聲音愈漸輕了下去。
話方言罷,她便覺得自己說了堆廢話。
他將是東陵之主,以後就有自己的皇後,和後宮三千嬪妃,會有很多賢良淑德的女子陪伴他身側,到時又何須她伺候。
幼潯默默吸了口氣。
便當自己什麼都沒說,繼續若無其事替他捏捶肩頸。
錦宸眉心毫無意識地動了一動,慢慢睜開雙眸。
*
翌日,天光拂曉。
清淺的晨曦雲和水一般,輕輕流淌進窗格,漾到床畔。
錦虞醒來時,一睜眼便是床頂精細雕鐫的夔龍紋刻。
她盯著床梁呆了一呆。
昨晚一夜無夢,這會兒酒徹底醒了,神智清晰,卻又似乎混亂了起來。
錦虞黛眉微微皺了幾分。
她意識到,自己腦子裡多了段與過去不相符的記憶。
好像是從朝暉殿,那個丹鳳眸的男子揮刀落下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仔細一回想,是那人率兵救了東陵上下。
嶄新的記憶裡,他臨兵稱帝,還有……皇兄。
反應到什麼,錦虞睡意一瞬全無。
身邊空空的,她驀地掀開錦衾下了床,連鞋都沒想著穿,便著急忙慌地衝了出去。
方出內殿,跑得太快,她一下和拂開珠簾而入的那人撞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