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耷拉的腦袋顫巍巍抬起。
刀劍割破了他淩亂碎發下俊美的麵容, 如一塊完美無缺的玉,被摔砸出裂痕。
身軀、臉頰、嘴角……無處不是血水。
便是血汙容顏難以識清,但憑那雙桃花眸, 和他眼尾淺淺的淚痣,她也絕不會認錯。
陷在沉沉的睡夢裡。
突然,男人的目光深深注視而來, 彆有一番複雜意味。
他唇齒間都是鮮血。
仿佛是用儘了氣力,才對她低啞了聲“走”。
錦虞心頭猛然一驚。
好似周遭所有都瞬息被戰場上的黃沙淹埋沉沒, 隻餘麵前那人深邃的眼睛。
神識像是遊離在無儘的深淵。
錦虞拚命想要掙紮, 卻是怎麼也清醒不過來。
一腔思憶如波瀾洶湧,將往昔幕幕呈現。
那些她重生前夢到過,卻朦朧的。
譬如少女懷春, 對那人芳心暗許。
譬如及笄禮前鼓起勇氣,情衷未訴就被他冷漠拒絕。
或是還未曾夢到, 但潛意識裡抵抗記起的。
都由不得她再抗拒,是非要逼著她全部想起來。
譬如那人親自相陪一路, 送的卻是她出嫁。
譬如她屈從政治聯姻,有約在先, 才與蘇湛羽成了婚。
譬如後來……
喜禮事成,他要歸京複命。
在他離開前夕, 她悄悄地,去堵過他一次。
那夜靜冷無月,星星點點散落人間。
士兵把守在巷口,悠長昏暝的巷子裡, 隻有他們兩人。
錦虞已褪下前幾日華麗的豔紅喜服, 換了身輕便的白裙。
抬眸望著眼前那人, 她眼角泛紅, 籲籲喘著氣。
顯然,方才是匆忙追他而來。
“我現在隻問你一句,以後都不會再說了……”
她聲音有點輕啞,微微含哽。
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阿衍哥哥,你當真不要我嗎?”
眼底毫不掩飾期冀,也隱有局促。
最後執著地複問一遍:“要,還是不要?”
那含水的杏眸,一時竟叫他辨不明是她天生的清澈美麗,還是因他的無情而盈淚。
當時,池衍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隻是藏在暗色中的眸子,微不可見地掀起絲絲波瀾,而麵上,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直到決絕離去前,他都未言一句。
身後都是她的孤寞和失落。
再後來……
愛而不得,背井離鄉。
錦虞獨自在那陌生的豫親王府裡,日日都過得渾渾噩噩。
她想著,得過且過罷了。
但那所有人口中如玉無雙的君子,蘇湛羽待她確實百依百順。
連隨她陪嫁過來的貼身丫鬟,都時常在她耳邊念叨著他的好。
時間久了,錦虞自己都麻木了。
偶爾也會反思,占著世子妃的名頭,就為了逃避自己那一顆頹萎的心,對蘇湛羽來說,似乎並不公平。
畢竟,從最初她躲婚,到後來被庇護豫親王府中,他都是彆無所求。
對她而言,日子過得很煎熬,卻又仿佛很快。
一年就那麼悄然之間過去了,他們也做了一年夫妻,名義上的。
直到有一回宮宴,蘇湛羽深夜才歸府。
回到思蘭閣時,錦虞早已歇下了。
而他難得醉了酒,醺然踉蹌地,破格進了內室。
榻上的姑娘睡顏恬靜,安然若夢。
他站在簾邊思緒朦朧,望著望著,便紅了眼睛。
不受控地,一步步走過去。
應許是借酒壯膽,催化了心底的欲念,蘇湛羽突然俯身,隔著錦衾,緊緊抱住了她。
來這兒之後,錦虞每夜都睡得很淺。
驀然從夢中驚醒,她猛地推開他,一瞬睡意全無。
“你乾什麼!”
喝醉後的蘇湛羽撐不太住,一下便後跌在了床邊。
他也沒力氣起來,有幾分頹然地坐在地上。
那雙往日溫潤的眸,渙散不清地看著她。
虛弱的嗓音帶著哀求:“笙笙……為什麼你心心念念的隻有他……要我怎麼做,你才願意看看我?”
心底的傷疤被忽然揭開,錦虞眼波微動。
成婚以來,他私下從來喚她公主。
以禮相待,也始終未做過出格的事,這是第一回。
翌日酒醒後,不知是心中有愧,還是朝中事多。
蘇湛羽幾乎未在她麵前出現,似乎是一心在忙什麼。
正好,錦虞一連靜思了幾日。
在丫鬟的勸誘唆使下,錦虞也終於決定,將那人忘掉,試著去接受他。
卻也不知是造物弄人。
還是和那人命中注定是藕中絲。
就在錦虞欲要和蘇湛羽將念頭挑明的那日。
她竟是在書房,無意發現了他的秘密。
蘇湛羽和戶部私下往來的書信。
戶部貪汙受賂,暗地裡多次撥款奸臣。
蘇湛羽得知此事,非但沒有揭露,更是徇私情,出了克扣部分軍隊糧餉,以作填補的主意。
而那撥軍餉,是預備要運到戰場前線去的。
因她聯姻,兩國共結秦晉之好,並肩抵禦敵軍,這撥軍餉至關重要,畢竟,糧餉就是士兵的命。
錦虞更是從信中知曉,她的阿衍哥哥,不日便要領兵赴援,倘若糧餉不足,無異於送死。
那時候,她慌亂中連日送出密信。
到底是想見他,但也知他有意避諱,輕易不會來。
故而信裡,她是將自己寫得心病成疾,食不甘味,仿佛隨時都要離世,才算是騙了他趕到豫親王府。
也是那一夜。
克製而隱忍的深情終歸抵不過久彆重逢的欲念。
他們倒鳳顛鸞,真真正正地發生了關係。
那是曆經三世以來的第一次。
錦虞知道,蘇湛羽扣著那批軍餉,是故意針對他的。
原因大抵是因為她。
最初想的,隻是要阿衍哥哥過來,將事情告訴他而已,避免入了圈套。
但一年未見,泉湧般的思念占據了她所有情緒。
後來在思蘭閣的小竹林裡,他們做的一切都不能自已。
以為想遺忘是容易的,再見終知,純粹無稽之談。
赤雲騎發兵在即,得知糧餉一事,池衍隻得火速趕回。
畢竟他是私潛國境,且暗入王府。
若是當麵揭露戶部罪行,他自己反傷負罪便罷,夜裡私會旁的男子,更是會令錦虞落人口舌。
離開之前,池衍終於對她說了那些,已在心裡掙紮多年的話。
他說,那夜的事他會承擔,也會對她負責。
他還說,等他回來,就帶她走。
沒人知道,那天晚上,她偷偷地,在被窩裡哭了多久。
但那奪眶的濕淚,是出於歡喜。
不承想,他們的事,被蘇湛羽知曉了。
深知自己胳膊擰不過大腿,錦虞也不輕舉妄動。
她隻是每天都在等啊等。
等著那人凱旋歸來,等著他來接她回去。
可誰能想到兩月過後。
錦虞非但沒等到他回來,竟是等來了他戰死沙場的消息。
那個唯一讓她活下去的支撐,好似一瞬間崩塌了。
萬念俱灰的滋味,她也算是嘗過一遍。
那時,便連蘇湛羽說要帶她去尋那人的屍首,她也未有懷疑地連連應下。
幾經輾轉到疆域戰地,在那多年未被修繕的亂葬崗。
素來嬌貴如珠的九公主,彼時恍若不覺可怖。
獨自一人衝進遍野的屍堆,隻為了尋到那人的屍體。
眼眶的淚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來,長睫濕透。
月落鴉啼,她不知疲倦地翻找,腳踝上的瓷鈴鐺叮鈴當啷,伴隨著陰風吹動枯葉沙沙的響聲。
良久良久,她一心都在找他。
殊不知身後突然之間箭如雨落,玄鐵箭矢,箭箭尖銳,無不射向她。
隻覺一陣厲風直逼耳後。
錦虞心驚之下方要回首,忽然被一人從身後擁扣入懷。
那人身軀高大硬朗,朱紅披風飛揚而起,和她梨花玉白的裙擺淩風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