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幾人拌嘴, 月老將自己的簿子拿回來收好,這可都是天機,隨意泄露萬一惹出麻煩來可不好。
早知道下凡作甚, 賠了一團紅線,姻緣簿還被他們翻看,最關鍵的是, 還讓他這老神仙動了凡心, 真是說出去都丟人。這可不是說平複就能平複的, 少說又得修煉多年才能做到徹底忘塵。
“唉,聖僧, 那團紅線球……可否歸還?”月老見識到了這一世的金蟬子有多離譜, 根本不敢放任紅線在她手裡,怕她胡亂扯線,到時候倒黴的可是他月老。
唐笙再次勾肩搭背將他拽到小樹林裡, 說:“咱們正事還沒聊呢。”
夕陽西下,雲霞染紅多彩, 仍有少許悶熱。
孫悟空盯著不遠處在說話的唐笙和月老, 心中疑惑頗多,那簿子他知曉, 與地府生死簿是一樣的。師父是金蟬子轉世,不論轉世多少次, 不論生死, 都該簿上有名才是。
“八戒,我小憩一會, 你莫擾我。”孫悟空吩咐豬八戒一聲,便隨意靠在樹乾上合目。他神魂出竅往下走去,一直下沉。
周遭陰冷漆黑卻有淡淡雷光, 四壁惡鬼縈繞,寒鐵鏈子咣咣作響。
青麵獠牙哀鴻啼哭,赤鬼修羅嘶吼恐嚇,冤魂慘白的手似水草柔軟抓向虛空,怨鬼慘叫咒罵血流遍地。
而這一切恐怖景象,都隨著一隻猴子的到來,戛然而止。仿佛同時被施了定身噤聲咒,一個個大氣不敢出,盯著那從上麵落下來的猴子,生怕惹惱他,可就連鬼都當不成了。
“不好了!不好了!”小鬼一路跌跌撞撞跑到通判司,將跪在堂下等待發落的鬼魂給撞成一團也不顧,連滾帶爬走到判官邊上,說,“不好了,孫、孫悟空又來了!”
“啊!”判官臉色一變,看向坐在堂上的閻羅王,“他怎又來了,不是聽說他護送取經人西行了嗎。”
“你問我,我他瑪問誰?”閻羅王也是嚇得不輕,人人都知道孫悟空五百年前大鬨天宮,卻忘了提起,五百年前他還大鬨過地府,把花果山一眾猴子的名字給勾銷掉,長生至今。
還沒想好對策,那猴子已經一路如入無人之境,戲弄著鬼魂,摘了青麵鬼的麵具戴在頭上,手上扯了白無常的哭喪棒,已經來到通判司。
“老閻王,好久不見呐~”猴子直接蹦躂到桌案上,隨意翹個二郎腿打招呼。
“呃嗬,呃嗬嗬……”老閻王賠笑臉,連忙從座位上起來讓座,說,“大聖怎麼有空來這看望我,可是取經路上遇了什麼麻煩?”一邊說著給判官打手勢,趕緊把生死簿藏起來。
孫悟空眼疾手快跳到判官邊上直接將生死簿奪了過來,生死簿是按照地域區分,他在大唐分區仔細翻找了許久都沒找到師父的名字,無論是俗家姓名還是法號。
想起當年自己勾銷過花果山的猴子,會不會師父的名字也被人勾銷了?
念及此,他又翻到了東勝神州花果山的分區,生死簿上仍舊可以翻到猴子們,隻不過被朱筆勾銷,自那之後不會有鬼差去勾魂,名字是不會在簿上消除的。
“老閻王,這生死簿出了問題你可知曉?”孫悟空將生死簿往桌上一放,半點不給閻君麵子,拽著他的胡子質問。
判官見他在大唐地區翻閱許久,猜到他所為何事,道:“大聖息怒,且到裡麵說。”
殿內陰司鬼差麵麵相覷,冤鬼魂魄茫然相看,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師父俗姓陳,自小被遺棄,幸得化生寺明法大師相救撫養長大,後來剃度出家。”判官解釋說,“原本生死簿上是有她名字的,她十歲那年投江自儘,閻君有所感應,命我親自去接引。”
勾魂與接引不同,接引需生死簿為憑,打開一看卻怎麼也找不到名字。回到地府一查,發現她已經被明法大師救起,並未死亡,便沒再去接引。生死簿上的名字,自那之後就都未曾恢複。
期間觀音菩薩也來過地府查生死簿,差不到任何線索,還去問了諦聽。諦聽也聽不出個所以來,甚至無法聽出她的前塵未來半分。
孫悟空悟性極高,心中茫然驚異得了個猜測,如此說來,師父不是師父?
也不對,不管十歲之後究竟成了誰,但都是將他從五指山下救出來的師父。三界無名不在五行,不錄生死簿,不在姻緣簿,又如何呢?他天生石猴,不也一樣?
“糟糕……”孫悟空想到月老下凡一事,難道就是因姻緣簿無名來找師父查證。
好在依現在所見,月老和老閻王等人一樣隻是困惑為何無名,還沒有往深了想。
孫悟空試探了下老閻王和判官的態度,畢竟從來沒遇到過這類情況,他們一致認為是十歲的江流兒即將死去的一瞬間被救活,於是導致了在生死簿看來,不是生也不是死,不像個生靈,便自己消了痕跡。
又客套閒聊了幾句,在地府耽擱了些時日,孫悟空回到人間卻不著急回魂,反倒是先去了落伽山一趟。
紫竹林中,奇花異草婉麗不爭豔,清風拂葉影婆娑而無嘶鳴。
一個黑梭梭的影子躲躲閃閃,可身形太大又如何能藏在竹林之中,再如何小心翼翼也很快就被猴子發現。
“哈哈,這不是黑熊怪嘛,你如今好自在呀。”孫悟空從背後突然出現,拍拍黑熊的肩膀,“菩薩可在?”
“大聖有禮了。”黑熊怪客氣地笑了笑,“前些時日靈吉菩薩來拜訪,不知說了些什麼,少見大士有慍色。又受黎山老母邀請,前去賞花論法,臨走時特意交代我,若大聖來了,讓你趕緊回去,助你師父通過考驗。”
考驗?觀音菩薩對師父應當也算了解,若是要考驗又何必讓他相助?是其他人要考驗師父?
“如此,俺老孫先謝過了。”孫悟空與黑熊怪道彆,手掐一訣魂歸本體。
地府耽擱了些時日,又到落伽山繞了圈,回到本體時人間已經過去了八九天,自然早不在山林之間。
些許顛簸,孫悟空睜開眼看見的是略低的地麵,搖搖晃晃,一雙腳緩步向前走。他被抗在寬大結實的肩膀上,肩膀的主人正處於十分憤怒的狀態,隔著衣服都可以感受到結實緊繃的肌肉,還有周身那不悅的氣場。
“嗯?師父?”悟空喚了一聲,好奇師父怎麼又成了金剛力士的形態,正打算從她肩膀上下來解釋這些時日去哪,突然——
“啪!”猴屁股被重重打了一巴掌,師父帶著怒意的聲音響起,“再踏馬不知會一聲就亂跑,我跑你花果山去放火,把猴子們一個個全烤了炸了!”
美猴王的屁股誰敢打,猴子又驚又惱又羞,驚得尾巴豎直都炸毛了。
他連忙掙開從肩膀上翻下來,幾分不好意思地說:“師父,俺老孫好歹是齊天大聖,活了五百多年,你怎能像教訓小娃娃那般打俺的屁股呢。”
唐笙往前走兩步靠近,巨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將他完全籠罩,彎下腰雙手按在他窄小的肩膀上,繼續越近。
猴子臉上毛茸茸的,水潤的眼睛幾分愧疚幾分擔憂,更多的是疑惑,不知道師父是要作甚,隻覺得師父越靠越近,隻剩一個手掌的距離了。
額頭快要碰到額頭。
就在馬上要碰到的時候,唐笙腦袋用力後仰再用力往前砸,一個頭槌下來,兩個腦袋發出“彭”的聲響,把猴子銅頭鐵腦都震得嗡嗡作響。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去,腦門上鼓起一個憤怒的包,她鬆開手陰著臉繼續趕路。
被砸得有些暈眩,悟空搖搖腦袋回過神來,拽住悠哉走在隊伍最後麵的豬八戒,問:“師弟,師父如何這麼大的火氣?”
豬八戒一臉“你說呢”的表情,回答道:“這不是多此一問,師父哪知曉你有出竅歸魂的本領,以為你死了!”
八戒將那天他元神出竅之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
唐笙為了能從天庭神仙手裡弄到好東西,威逼利誘月老回天後開盤賭,既然天庭的神仙們也開始關注取經人,那就賭這西行路上遇到的人和事情,隨便他們怎麼下注。
讓月老統計後再偷偷下凡告訴她,她利用紅線出老千,影響最終結果,以贏下每一次的賭注,然後三七分賬。本來她想一九分,看月老臉色太難看不得不妥協成三七。
坑到老神仙的唐笙心情極好,送走月老後打算和徒弟們分享下,卻見猴子側臥小憩,竟是叫不醒。
“師兄說他要休息會,彆打擾。”豬八戒將原話傳達。
沙悟淨著急趕路,便上前去催,搖晃道:“師兄醒醒,師父叫你呢,要上路了。”
叫了好幾聲都沒應答,沙悟淨探了探鼻息,驚到:“啊!沒氣了!”
唐笙聞言眉頭一皺,撥開沙悟淨上前查看,果真是沒了氣息。她知曉猴子神通廣大,不可能無端死在途中,應該是神遊去了什麼地方,惱怒竟不知會一聲。
一行人在山林打坐等了一夜,猴子還是沒歸魂。
“你是沒看見,師父當時可太嚇人了。”
她就在一旁打坐,也不知道是不是練功又出了問題,壓製不住金剛力,又撐壞了一件衫裙恢複了魁梧模樣。自那後她也沒說話,背對著眾人盯著猴子打坐,周身散發著陰冷氣息。
時不時會翻閱一下那本什麼《摩量功》,偶爾向龍女和小白龍投去可怕的視線,她似是在猶豫和掙紮,最終還是將書冊又收好。
豬八戒平日裡雖沒個正經,見師父如此嚴肅卻能好言相勸,解釋說師兄本領高強可能隻是元神出竅去辦什麼事了。
唐笙卻沒有接話,微微搖頭表示自己在思考的不是這件事情。
若不是同一個世界,僅僅隻是書中人物,死便死了,不過是一分歎惋二聲可惜三滴淚。可謂世事難料,如果呢?如果某一天,猴子遭了什麼大難……她能做什麼呢?
什麼也做不到,不能上天求援,不能下地撈魂,和那總被妖怪抓走等著救援的取經人好像也沒什麼區彆。
浪費時間在假設和自我鄙視上,毫無意義。如果因為一時急進而修煉了旁門,那才是大錯。相比於隊伍裡這些個幾百幾千年的神仙,自己十年不到的修為能有一戰之力已經不錯,隻需要多一點時間。
“走,上路。”凡成大事者,不可被旁人分心,管這潑猴什麼時候歸魂,她不信一路到雷音寺他都沒回魂。
於是,氣憤的唐笙乾脆將軟綿綿的猴子往肩膀上一甩,扛著他趕路。
“也怪俺老孫沒和師父提前說清楚,本以為去去就回,沒想到遇到了些問題,耽擱久了。”猴子撓撓臉,輕輕搡了下八戒說,“好師弟,你替我給師父說些軟話,菩薩說前麵有考驗候著,我怕師父不聽我勸,她正惱我哩。”
“得了吧。”豬八戒甩甩袖子,“師父惱你隻是惱你,我若在她氣頭上多話,氣便是朝我撒。老豬我可不傻,師父多偏心呐,你讓龍女去勸吧。”
龍女也表示拒絕,說:“大聖,不是我不幫,你也知曉她那什麼功法怪異,你出竅期間她還特意交代我和敖烈不要離她太近。”
猴子又蹦躂到沙悟淨邊上,要幫他挑擔子,說:“沙師弟辛苦了,我幫你挑一會,你去師父那幫我說些好話。”
一聽要和唐笙溝通,沙悟淨牢牢抓著擔子不肯鬆手,說:“哎!大師兄,莫為難我。你是不知道,這幾天師父一直在給我說什麼‘社恐社牛交際花’……我想想都覺得喘不過氣來。”
“那是什麼?”孫悟空好奇,隨口問了句。
“師父說,我和妖怪對罵都不慫,和人說話卻思維混亂,需要多練習。等到了下個村鎮,讓我在村口市集給人說書。”
猴子撓撓頭,點頭道:“是個好方法。”
沙悟淨連連搖頭,說:“師父讓我圍繞‘我的恩師大唐高僧唐三葬’來說,我……我實在編不出來呐。”再一想象被一群人圍著看,自己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字來,實在窒息。
“……”既然如此,猴子也不好為難。
他緩步跟在唐笙背後,望著師父高大的背影。她似乎還在生氣,而且是氣得發抖的那種。
唐笙看著自己的右手手掌,極大地克製著自己彆發出變態的聲音。她微微收攏五指,有些可惜,剛才是真的惱才打了猴屁股,居然沒有趁機捏一下。
斯哈……
等找個落腳地再借題發揮一下,斯哈……
察覺到背後的動靜,唐笙又恢複了一本正經的表情臉色,端起大唐高僧的高冷架子,大步往前走。
走了好一段路,下坡出現了一座雅致的園子,自小丘眺望,可以看見亭台樓閣水榭,院牆方正,占地頗廣。清泉活水接蓮池,百年古樹庭中坐,九曲回廊折,十步百花爭。
門口石獅坐落栩栩如生,朱門金匾一副氣派對聯。門庭寬廣大戶人家,院中嬉笑盈盈闔家歡樂。
一行人到門口停下,唐笙揮手示意沙悟淨去叫門。
沙悟淨將行李放下,整理了下衣服發須才敲門。沒多久,就有一位婦人開門,那婦人珠光寶氣一派富貴模樣,臉上淡笑慈眉,見到沙悟淨的青臉竟不覺害怕,看到了台階下的猴子和豬還有強壯的大和尚,也不覺得可怕。
這樣淡定的反應讓唐笙有些意外,她仔細想了想,大概知道是行到哪了,至於具體,還得再看。
“這位……”沙悟淨本想稱呼女施主,但想到師父教導,女施主這稱呼很容易讓人想到寺廟裡燒香拜佛的老太太,若是遇到介意的女子,容易惹來不快,所以遇到年齡小的就喊姑娘,遇到年齡大的就叫姐姐,頭發都白了的叫大姐。
於是沙悟淨重新作揖,說:“這位姐姐有禮了。”又想到他要冒充高僧的任務,“貧僧乃是東土大唐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與師門諸位路過此地,想借宿一晚,可否行個方便?”
婦人將他打量一眼,對這稱呼沒覺得禮貌,相反覺得唐突了,又問:“高僧臉色為何發青?”
沙悟淨身材高大,但還在正常範疇中,唐笙為了能讓他更好的冒充大唐高僧,把他的紅頭發給剃光,胡子也適當修剪了一下。因此除了他靛青色的膚色有些詭異,總體而言,勉勉強強有個高僧的模樣。
“呃我……因為……”沙悟淨語塞,這題師父也給他模擬過,但他不記得了。
見狀,唐笙上前一步,笑著說:“女施主有禮了,我們來時路過流沙河遇了水怪,聖僧落水許久,臉是被淹青了。”
“是嗎?”婦人不太相信,但對唐笙的這個稱呼還是比較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