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衡臉上表情依舊淡淡,但謝慈知道他其實是很受用的。
在發現李青衡很吃這一套後,謝慈撒嬌的手段是愈發的高明,要是撒嬌還不行的話,他就裝腿疼。
果然不久後,李青衡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隻是又跟了一句:“去把剩下的幾頁書看了。”
謝慈扁起嘴,他扯著李青衡的袖子晃了晃。
“快去。”李青衡催他說。
謝慈哦了一聲,臊眉耷眼地去書架上取了書來,在李青衡對麵坐好,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
等李青衡把那衣服補好,他那小徒弟已經趴在書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再看一眼書的回目,阿慈是連一頁都沒看完,李青衡也沒叫醒他,反而把他抱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
有隻蠢笨的螢火蟲闖進了屋子,沒頭沒腦地到處亂竄,最後撲到李青衡的手中,他看著那螢火蟲,不知為何笑了一下,將它放到窗外。
流年似水,浮生若夢。
小時候的謝慈像隻病了很久的小貓一樣,李青衡精心喂養了好長一段時間,這隻小貓總算胖了一些,活潑了一些,他高興的時候蹭一蹭你,衝著你喵喵叫兩聲,不高興的時候就會伸出爪子想要撓人,但又要擔心打不過人家,需要有人在後麵給他撐腰,才敢動手。
謝慈不算是一隻乖巧的小貓,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就養了這麼一隻嬌貴的小貓。
起初的時候謝慈身上大病小病不斷,受不得寒也受不得熱,稍有差池就要病上好幾日,李青衡沒法每次都把他送到萬珍穀去,隻能自己找來許多的醫書,日夜不息地鑽研,總算勉強能醫好他。
在李青衡原本的計劃裡,他可以一直守在這個小徒弟的身邊,幾年或者十幾年的光陰對他而言並不算漫長,他可以守到他成家立業,守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希望他的小徒弟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過了這一生。
隻是謝慈十五歲那年出了場意外,最終讓李青衡放棄了這一打算。
那一年謝慈剛過完生辰,被人抓去無相宮,用來威脅李青衡。
李青衡為他丟了兵刃,散了修為,可對方並未如約放開謝慈,他們誓要將他們這對師徒置於死地。
那人恨李青衡恨得厲害,要讓他們死前把人世間最嚴酷的刑罰都受個遍。
李青衡身上插滿了刀劍,鮮血染透了他的衣服,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李青衡對自己身上的傷並不太在意,他低頭思索要怎麼從那些人的手裡把阿慈救下來,赫連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他得再想辦法拖延一下時間,隻是這下阿慈肯定要被嚇壞了,回去後不知要哄上多長時間才能好。
挾持謝慈的人在耳邊說著人間的各種極刑,有在臉上刺字的,有砍掉手腳的,而這些還已經算是比較仁慈的刑罰。
謝慈聽得瞪大眼睛,哆嗦個不停,臉上全是恐懼,他平日裡碰到哪裡他都要對著李青衡哭訴半天,現在他們卻要把他身上的皮肉一刀一刀地割下來,他最怕疼了,真要這樣他要疼上多久。
那人見謝慈這樣害怕,一股難得的成就感不禁從心中的湧了出來,隻將那些刑罰說得更加陰毒變態。
謝慈的小臉都皺成一團,他一直對死亡缺少足夠的畏懼之心,這一點李青衡糾正了他很久,但效果幾乎等於沒有。他與他講死亡的含義,講死亡就是與身邊的親人朋友永彆,他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上一聲,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痛苦的。
直到後來李青衡說死了就吃不到他想吃的糕點,穿不到喜歡的衣服,他才會感到一點惋惜,順便感慨一聲要是能一直活著就好了。
而眼下他被人抓在無相宮裡,不僅沒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還要承受無儘的折磨,如果隻能是這樣的結局,那他不要活了。
他咬了咬唇,看了不遠處快被眾人用刀劍插成刺蝟的李青衡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將自己的細長的脖子撞上那鋒利的劍刃。
鮮紅的血噴灑出來,謝慈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好疼啊。
可是死亡的疼痛隻有一時,總好過在這裡受長久的折磨。
他的動作太快,把挾持他的人都嚇了一跳,手腕一抖,哐當一聲,那把架在謝慈脖子上的劍落在了地上。
李青衡聽到聲音,抬頭看去,隻見自己的小徒弟脖子上全是血的倒在地上,眼睛失了往日的光彩,茫然地望著這邊。
天空陰沉,烏雲密布,秋風卷起滿地飄零的落葉,遠處傳來轟隆的雷聲,一場大雨將至。
那一瞬間,李青衡的心臟像是被無數的絲線勒緊,他花費了多少心血悉心照顧了多年的小徒弟,就要死在他的麵前。
謝慈已有向死之心,李青衡是為他來的無相宮,若是他就這樣死了,他此前的所受的苦還有什麼意義呢?
數道閃電縱橫交錯布滿整片天空,雷聲震耳轟鳴,這場傾盆的大雨終於落下。
李青衡低下頭,拔出胸前兩支帶著倒鉤的箭矢,漆黑的鉤子上掛著新鮮的血肉,他卻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領頭之人不知道李青衡這是在搞什麼名堂,不過眼下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彆想活著走出無相宮,他劍指過去,冷冷笑道:“李青衡,今日便是你的死——”
他話未說完,對麵的李青衡突然自爆丹田,浩蕩靈力攜無邊風雨殺伐而來,眾人一時驚住,慌忙躲避,再一抬眼就見李青衡直立庭中,雙手掐訣又借天雷之勢,引下飛火,擺出十方殺陣。
誰也沒想到窮途末路之下李青衡居然還能反抗之力,眾人皆被困於殺陣之中,也無心再去關注倒在地上的謝慈,隻當他已死了。眾人圍攻上來,他們精心籌劃多年,決不能在今日還讓李青衡逃脫。
李青衡不久前散去了大半的修為,現今靈府破碎,已近枯竭,是強弩之末,即使借來天雷相助,這一仗依舊打得十分艱難慘烈,到最後,雙目所及之處,全是斷臂殘肢,紛飛血肉。
不過好在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是他。
李青衡手中的彎刀落地,發出一聲脆響,他轉過身從那些破碎的屍體中尋找謝慈的身影,然後看到他這小徒弟正坐在一顆血糊糊的人頭上麵,一臉憂鬱地看向他。
李青衡稍稍鬆了一口氣,隨後隻覺眼前一黑,便直直栽到血泊裡,昏厥過去。他身上的血液好像都流儘了,身體一片冰涼,許久之後他再睜開眼,秋天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臉上,而阿慈渾身是血跪在他的身邊,對他咧嘴笑著,叫他師父。
李青衡心神一顫,他突然沒來由地想,他真能一直陪在阿慈身邊嗎?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阿慈要怎麼辦?
赫連不可能像他這樣總在他身邊護著他,阿慈若是招惹了什麼人,要怎麼辦啊?
“阿慈……”他想看一看他的傷,現在卻是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謝慈捂著脖子上的傷口,那一下劃得不深,不會要了他的性命,但疼得厲害,這麼久過去還有鮮紅的血水從他的白皙的指間不斷湧出,他有些委屈哼哼著,淚水混在雨水裡,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流淌下來,他對李青衡撒嬌說:“師父,我好疼啊。”
李青衡緩了一會兒,才勉力從身上找出藥來,為他止了血,喂他吃下藥,安慰他說:“等會兒就不疼了,等回去了,師父給你買糖吃。”
謝慈哦了一聲,他聲音沙啞,有些發虛,想了想,他便在李青衡的身邊也躺了下來,腦袋靠著李青衡的肩頭,對他說:“師父,我想吃冰酪,有很多果乾和酥油的那種,想吃玫瑰酥,上麵要多灑芝麻,還有北街那家的紅果,要夾著豆沙的那種……”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麵還有些顫。
“好,都買給你。”李青衡深吸了一口氣,從血泊裡踉蹌站起身。
他低頭看著還躺在地上的謝慈,謝慈回望向他,有些困惑地叫了一聲:“師父?”
李青衡這一起身,他躺得就不太舒服了,謝慈正想從旁邊撿一條死人的胳膊枕一下,李青衡就彎下腰將地上的他一把抱了起來。
謝慈身體中的餘毒差不多都已清除,隻是長得還是比同齡的孩子更瘦弱些,抱起來輕飄飄的一團,好似來一場大風就能將他從他的懷中吹走。
李青衡受了很重的內傷,丹田也碎得厲害,他強撐著這一口氣,走得很慢,慢得懷裡的謝慈都打了個哈欠。
“困了就先睡會兒吧,睡醒了我們就到家了。”李青衡對他輕聲說道。
謝慈哦了一聲,合上眼,不久後,他又把眼睛睜開一道細細的縫,伸出手在李青衡胸口還在流血的傷口上輕輕戳了一下,然後問他:“師父,你疼嗎?”
“不疼。”他說。
“哇!”謝慈羨慕地瞪大了眼睛,他也想像李青衡這樣受了傷也不會疼。
“嗯,快睡吧,”李青衡哄著他說,“睡著了就不疼了。”
謝慈點點頭,他把腦袋靠在李青衡的胸膛前,聽著胸腔裡傳來的那顆心臟微弱的跳動聲,微微皺了皺眉,但很快就昏沉睡去。
李青衡抱著他走出無相宮,厚厚的雨幕裡,他的身影顯得有些蕭瑟。
李青衡出了無相宮沒多遠,一束天火從天而降,這座連綿數十裡的無相宮連同裡麵的屍體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當天晚上謝慈就發了燒,他身體滾燙,冒著冷汗,在昏迷中胡亂地叫著師父,喊著難受。
李青衡給他煎了藥,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又在床邊守了他一夜,直到天快亮時,赫連錚來了,替他守在謝慈的身邊,他才鬆一鬆神兒,去隔壁房間的床上躺下,然隻小寐了一會兒就爬起來看一看謝慈,擔心他病情加重。
等到謝慈的情況穩定下來,李青衡才是徹底放了心,囑咐了赫連錚幾句,就昏睡過去,他一睡竟是睡了整整三日。
再醒來時,阿慈趴在他的床邊,明媚日光落在他的臉頰上,濃密的睫羽下麵投出一片小小的陰影。見他醒了,謝慈抬起頭來,他笑得兩隻眼睛彎彎,又亮晶晶的,像是揉進一秋溫柔月色的湖水,問他:“師父,我們出去買糖吧?”
李青衡也跟著他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跟他說:“讓你師兄帶你去吧,為師還想再睡一會兒。”
“你都睡了三天了,該起來活動活動了。”謝慈扯著他的衣角,撒著嬌說。
他今年已經有十五歲了,隻是在李青衡的麵前仍像個小孩子一樣,天真又嬌氣。
李青衡的手落在他的脖子上,過去的三天裡赫連錚都有好好給他上藥,長長的傷口已經結痂,再塗幾日從慕容華那裡拿來的藥膏,應當也不會留下疤痕。李青衡收回手,對謝慈說:“為師前段時間沒有休息好,阿慈乖,讓為師再歇一歇吧。”
謝慈有些失望,他鬆開李青衡的衣角,低低應了一聲:“好吧,那師父你好好休息,師父你有什麼想吃的嗎?我給你買回來。”
李青衡搖搖頭:“不用了,阿慈玩得開心就好。”
赫連錚比李青衡要更溺愛謝慈,謝慈又是大病初愈,赫連錚格外心疼他,上了街後他要什麼就給買什麼,沒過一會兒,兩隻手裡就提滿了各種各樣的糕點果子,謝慈還不滿足,又抱了一兜子的糖人。下午赫連錚帶著他看了一場皮影戲,謝慈坐在台下被逗得哈哈大笑,像是完全忘記不久前在無相宮中受的苦。
謝慈他們離開後,李青衡又睡了半日才從床上起身,赫連臨走前問過他幾遍現在身體怎麼樣,他隻說沒事,但事實上這一次他傷得極重,破碎的丹田很難再徹底修複好。
這些於他而言倒不算什麼,說出來還要讓赫連操心,沒什麼必要。
李青衡不急著去補丹田,他想去做另一樁事。
他心中清楚這是逆天而行,卻還是要做。
他想要阿慈列入仙籍,阿慈沒有靈根,他便為他種出一條靈根來,他不能修煉,他就為他鋪下一條通途來。
他想著,即使有一日他不在人間,不在這天地了,阿慈也能照顧好自己。
他不喜江硯,卻在後來同意謝慈與他一同創立蒼雪宮,也是為此。
隻是一步錯,步步錯。
他自以為能算儘天機,然最後卻也未能逃過這悠悠天命。
為一己私心逆天改命,當遭天譴,即使他身為瀛洲的帝君,也不能例外。
那時候李青衡以為,日後無論是何種的天譴,他都能受住。
直到出了南柯境,他方知道,這一劫來得悄然無聲,見血封喉。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在哪裡啊】
【好想去見阿慈啊】
那些聲音由遠及近,如潮水般向他湧來,層層疊疊地混在一起,在鳳玄微的識海裡,這樣日日夜夜都不停息,催促他去見一見阿慈,聽他再叫自己一聲師父。
他如何能去呢?
鳳玄微低下頭,將紙上的折痕一一撫平,如今心魔纏身,是他該有此報。
天底下怎麼會有對自己的徒弟生出妄念的師父?
瀛洲帝君鳳玄微真是可笑可恥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