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玄微回過頭去,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鬱鬱蔥蔥的草木後麵,阿慈向他緩緩走來,他仍是穿著一身舊時的紅色衣裳,長發如瀑披在腦後,他眉心的紅痣像是要淌下的鮮血。他的腳步愈加輕快,走到鳳玄微的麵前,彎下腰,凝望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從鳳玄微的眼睛裡找到自己的身影。許久之後,謝慈揚起嘴角笑了一笑,眼睛亮得好像在發光,他說:“我討厭你,師父。”
鳳玄微仰頭回望著他,長風吹動謝慈的衣裳,拂過鳳玄微的臉頰,他好像聞到了人間酥酪膩人的甜香。
萬籟俱寂,身後紅色的花在白骨間無聲搖曳,一片枯死的葉子從樹梢飄落,穿過眼前謝慈的身體,鳳玄微抬起手,接過那片葉子,輕聲說:“我愛你,阿慈。”
我愛你啊。
這是他從不敢說出口的愛語,他以為直到他死去時都不會說出。
那些被他壓製在漆黑深淵裡的心魔洶湧地飛奔過來,趴在即將倒塌的結界上麵,聲嘶力竭地哭嚎著訴說他們對阿慈無儘的愛意。
阿慈聽不到的。
他再也聽不到了。
眼前的阿慈又消失不見了,鳳玄微垂下眼眸,他知道阿慈死了,不會這樣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蕭綰的記憶裡他親眼看到謝慈的死亡,甚至在蕭綰從阿慈懷裡找到那顆龍珠的時候,他觸碰到他死後的身體,那具身體無比的冰冷,還有一種詭異的柔軟。
他身上的骨頭全都碎掉了,臟器被擠壓變了形狀,那個時候他該有多疼,他忍受了那麼大的痛苦留在生死境裡,是為了救下赫連嗎?
他薄情的阿慈,怎麼會有一天為了旁人忍下這樣的痛苦?
鳳玄微站起身,周身籠著一層淡淡的金光,他不能接受這就是阿慈的結局。他怕阿慈永遠地消散在這天地間,怕他的魂魄會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苦,這一次他在生死境裡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他的心魔已經到了這般田地,克製與忍耐都沒有了意義,天道不許他鳳玄微算出阿慈的下落,他偏要逆天而行,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長風凜冽,他周身神光如同萬條絲線似流星般劃過生死境陰沉的天空,在這浩大的天地間去尋找謝慈存在過的氣息。
寂然,隻剩下無儘的寂然。
春草離離,白骨生花。
似在嘲笑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將無濟於事,天地間早沒有阿慈了,鳳玄微嘴角溢出鮮血,眼眸裡滿是悲戚。
忽然間,生死境中刮起一陣大風,風中夾雜許多怪異的聲響,鳳玄微抬起頭,隻見成千上萬的紙鶴似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堆滿他周邊的每個角落。
那是在多年以前,謝慈一個人坐在蒼雪宮的寢殿裡麵,他渾渾噩噩,沒日沒夜地折著紙鶴,他把藏在心底的,再找不到人能去說的話都說給了這些紙鶴聽,他攢了整整的一個屋子,等到一個有風的日子,打開窗,將這些紙鶴全部放飛出去。
在那些日子裡,謝慈總是在逃避痛苦,借著醉生夢死,夜夜笙歌,麻痹自己。他不想聽人提起李青衡,不想見到他,不想想起他,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他忘了那些紙鶴是要送去給誰的,好像到後來就可以真的全部忘記。
其實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為紙鶴指定了方向。
這些紙鶴飄過了千萬裡,飛過高山與瀚海,在多年後,終於找到了它們的另一位主人。
鳳玄微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紙鶴,他以為那是阿慈死後留下的信息,但那裡麵傳出的是二十二歲和二十三歲的阿慈的聲音。
他說:“我昨晚不小心割破了手,流了好多的血,今天沒注意又被割了一刀,有點疼啊……師父,你真的不在了嗎?”
他說:“我不想看到你了,我好難受啊,師父。”
他說:“師父,我腿好疼啊,我的心也好疼,怎麼會這麼疼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師父……”
他說:“你說讓我開開心心的,可是師父,我沒法開心起來了,我做不到怎麼辦?”
他說:“我想你了師父,我好想你啊,你怎麼不來看一看我啊?”
他說:“師父,我想去找你了……”
……
一隻隻紙鶴在鳳玄微的手中化作白色流光,簌簌落下。
那些記憶的末端,生死境裡漫天的雪花飄落,謝慈躺在血泊裡,他望著灰暗的天空,嘴唇翕動,無聲地叫著。
“師父……”
“師父在啊。”鳳玄微輕輕應著,那些心魔衝開結界,蜂擁而出,占據他整個識海,他的雙目流出血來。
他的阿慈終於長出心來,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