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說自己知道上元節該玩什麼, 當然也不是胡謅的。
她親手將樊承洲的一雙兒女帶大,算是當過母親的人, 當然去過燈會;在嶺南籌辦自己的上元燈會時, 她更是親力親為地了解過其中的每一環節,生怕人多眼雜的地方出了什麼大事。
上元節這種特殊的時間場合, 其實是極容易出事的。
偷錢的、拐賣孩子女子的……最嚴重, 還得是走火。
這樣的盛會中, 人和人都擠在一起,又到處都是蠟燭和易燃物, 一個不小心燒起來,一燒就是一片,人都沒地方跑。
因此每到燈會時,周圍總是要安插許多官兵人手,生怕出現任何意外。
不過有寧端在, 應當都是安排妥當的。
席向晚在心中數了一遍, 大致估摸了時間, 轉身扯住寧端的袖子帶他往一個方向走,笑吟吟道,“首先,那自然是要猜燈謎了。”
燈謎算是上元節最大的傳統之一, 不論男女老少都熱衷遊戲, 可謂老少鹹宜。
因為猜燈謎的人三教九流都有, 因而燈謎也不一定都是極難的, 有的通俗易懂, 哪怕隻是識得幾個大字的人也能猜得出來,有的謎麵則要精通四書五經才能引經據典得出最後答案。
因著花燈處處都有賣,燈謎也隨處可見,席向晚隻想著讓寧端隨意試試,就挑了個人不多的攤位,伸手將麵前一盞普普通通的蓮花燈摘下來,將上麵掛著的謎麵給寧端看了看,道,“你就猜猜這個。”
她挑的是這個攤位上最常見的花燈,寧端看了一眼謎麵,上頭寫的是“春去也”三個字。
席向晚隻道這個燈謎是頂頂簡單的了,誰知道寧端盯著看了幾息,居然皺起了眉,不由得一怔。
寧端心中想的卻是這燈謎絕不可能如此簡單直白,背後一定還有他沒想到的寓意,便將一個簡單得幾乎不怎麼需要動腦子的燈謎硬是往複雜裡想去,越想越將自己繞了進去。
席向晚想了想便猜到寧端在想什麼——俗話說聰明易被聰明誤,大概就是眼前這種情況了。她有些好笑起來,小聲湊上前道,“儘管往簡單了猜。”
寧端遲疑片刻,不太確定地開了口,“夏至?”
“公子答得對!”後頭的小販笑眯眯插話道,“公子可要買下這盞花燈?”
“不了,隻是猜個燈謎玩玩兒。”席向晚回頭將銅板放下,伸手又夠了第二個看起來像是桃花樹枝的花燈,轉頭對寧端道,“再來看看這個?”
這個上頭寫的是“日與月相連”。
寧端又慣性地往深處想了想,最後問道,“明?”
“哎呀小哥,這可是桃花燈!”小販在後頭可惜地搖了搖頭,動作極快地將席向晚放下的銅板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裡,搖頭晃腦地說,“桃花燈的寓意可和其他燈不一樣。”
席向晚垂眼瞧了瞧這造型頗有些古怪的花燈,笑了起來,但她沒說謎底,隻是轉手將花燈放了回去,又換了其他的和寧端你來我去猜了幾個,而後施施然離開。
寧端卻不知為何心中十分在意桃花燈究竟有什麼和彆的花燈不一樣的寓意,席向晚又為何明明知道答案的模樣卻不說出來。
“猜完了燈謎,咱們接著往橋上走去吧。”席向晚走在步道的最右側,寧端在她左側將行人都隔開一段距離,走得倒是寬敞又舒適,“我幼時身體比現在還差,每每上元節鬨著要出來,母親都會帶我走橋,說登高過了橋,就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年都無病又無痛了。”
她說著,低頭用提著花燈的手將裙擺提起一截,和眾人一道往前頭晉江河上的石橋走去。
寧端想伸手扶她,又想著該接過花燈,結果最後什麼也沒做,隻緊繃著下顎看席向晚一路穩穩地走完最後一級台階,停在了橋中段的最高處。
“希望來年,我在意的人都平平安安,順心如意。”席向晚對著江麵許願,見寧端護在自己身後像尊門神,笑著將他拉到身邊。
原本席向晚身旁還有幾人也在望江,可見寧端走過來,下意識地縮在一起硬是給他留出了一人半的位置。
本來是準備自己縮一縮擠出空間的席向晚好奇探頭看了一眼,見那幾人的眼神顯然是認識寧端的,悄悄踮腳跟寧端咬耳朵,“人家怕你呢。”
寧端微微側耳耐心聽完她說的話,轉眼朝旁邊幾個少年人看過去的時候,眼神卻十分冷淡。
這幾個都是那日去過宮宴的豪族子弟,分明剛才就是想借機和席向晚搭話,見他來了才怕得閃開。
席向晚好心放輕聲音,就是沒打算讓那幾個年輕人聽見尷尬,她緊接著就用指尖輕輕戳了寧端的手背,道,“你也許願。”
一旁像是受驚小雞仔似的擠在一起的三名豪族少年滿頭冷汗地看著麵前活生生的寧端,一時之間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夢裡。
寧端這樣不近人情的殺神也會來逛燈會?
他不僅逛燈會,他還聽席府姑娘的話認認真真低頭許願了!
這彆是個假的寧端吧!
“許好了?”席向晚見寧端抬起眼來,也不問他許了什麼願,開開心心就提起亮閃閃的兔兒燈往橋的另一頭走去,“我們再去對麵看看,興許能碰到走九曲的。”
走九曲,寧端還是聽說過的。
九曲略用了些道門八卦的方法,大致是在一片空地上建個迷宮模樣的東西,隻兩個出口,讓人進去裡頭走,隻要找到另一個口子離開,就算是走完了九曲,討的也是個除禍辟邪、長壽健康的好寓意。
要說八卦周易,寧端還略懂一些,九曲怎麼走,他是真沒聽過。
臨下橋前,席向晚踮著腳尖往下頭張望,想找到遊九曲的地方——九曲總是需要一大塊空地的,高處望一眼就能瞧得見。
可四周到處都是人和遊走的花燈光芒,她將腳踮得隻有腳趾在地麵上了都沒找著,有些遺憾地回頭對寧端道,“我們下去找找吧。”
寧端的視線往旁邊瞟了瞟,伸手指了個方向,道,“在那邊。”
席向晚毫不懷疑,她站穩了腳掌,“你看見了?”
寧端倒是一開始看見了,可見席向晚在前頭搖搖晃晃地踮腳張望的模樣實在是難得一見,他就又咽了下去沒說出口。
遊九曲所用的九宮占地太大,不能像猜燈謎的攤位一樣擺得到處都是,整個燈會也隻設了兩處,排隊等著入內的簡直是人滿為患。
席向晚望了望前頭的隊伍,覺得寧端的時間金貴得很,可能並不願意在這兒乾等著消耗時間,便問他道,“這兒人太多了,也不知要等多久,不然我們去看看彆的吧。”
寧端正要回答,注意力就被身後一男一女的對話內容短暫吸引住了。
男的小聲抱怨了句“九宮這麼多人有什麼可走的”,女的頓時就氣呼呼地反駁了起來。
“今年九曲設了三個口子,要男女兩人分開走,一門兩開,每人走半邊,在另一頭結伴出去才算走完,千裡姻緣、紫氣東來,你要是不陪我,我找彆的公子一道走了!”
寧端:“……”他將自己原先要說出口的答案拋到腦後,對著席向晚帶了點兒疑惑的眼睛點頭,“我可以等。”
席向晚歪歪頭,隻道從沒來等會玩耍過的寧端是起了好奇心,也沒說什麼,笑著點過頭便隨他一起站到了隊伍長龍的最末端。
九曲麵前等待的人是最多的,等待又終歸有些單調,因此不少遊走的商販看準了這個機會,帶著方便攜帶的貨物就沿著長長的隊伍吆喝叫賣起來,其間也有擺弄著木偶、踩高蹺、瓊戲等等的班子路過,熱鬨非凡。
席向晚正好覺得有些腹中空空,又不好在外買浮元子當街吃,隻喊住一旁經過的走販讓他畫個糖畫。
走販乾脆利落地應了聲好,便將用盛掛在脖子上的一個木盒子掀了開來,裡麵正是做糖畫用的物什。
席向晚原以為這是個男子,聽她說了話才發現是個男子打扮的姑娘家,長得也十分英氣。
“姑娘想畫個什麼?”女販將小勺放進融化的金色湯汁中,詢問道。
席向晚倒沒什麼特彆想要的,瞅了眼身旁的寧端,突地笑道,“我若要你畫個和他一樣的人,是不是太為難你了?”
女販認真地看了眼寧端,道,“這位公子的樣貌我雖描不出精髓,但依樣畫葫蘆做個人臉出來應該還成。”
席向晚笑得彎了腰,手中兔兒燈跟著晃來晃去,“彆了,你真畫了他,我可不敢下嘴吃——你就,隨意畫個你拿手的吧。”
女販道了聲“好嘞”,便低頭給木盒裡的石板塗了層油,將融化的濃糖舀出,熟練地在石板上頭用糖作畫起來。
寧端盯著女販瘦小的身體和她身前巨大的木盒石板,終歸覺得不太安全,將席向晚往身後又護了護。
女販顯然是老手,很快就將勺子一放,鏟子從石板旁邊一撬就將凝固了的糖畫鏟了起來,連著木簽一塊遞到了席向晚麵前,她一本正經道,“我看二位郎才女貌,今日又結伴出行,想來是好事將近,既然姑娘準我畫我拿手的,那就是這個了。”
席向晚低頭迎著手中花燈一看,啞然失笑:竟是一對畫得像模像樣的水中鴛鴦。
寧端掏銅板的動作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將銅板換成了一小塊碎銀,放進了女販木盒中放錢的小格裡。
女販收了錢就高高興興走了,席向晚盯著那糖畫看了會兒,最終還是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
一開始還有些舍不得將鴛鴦咬碎,吃了兩口,甜蜜的糖塊化開順著喉嚨流進去,席向晚頓時就覺得肚子裡舒服不少,也不管鴛鴦被她啃成什麼樣子了。
“你呢?用過晚飯了嗎?”她抬頭問看起來總是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寧端,不太確定地問。
寧端伸手在她耳邊撩了一下,將一綹險些黏到糖畫的發絲撥開,聲音平靜,“我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