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伯仲喘著氣將信遞到寧端手中時, 卻沒從上司臉上見到任何喜悅的表情, 反倒是那雙長眉微微地皺了起來,好似見到什麼不願意見到的東西似的。
但他還是將信打開了, 當著錢伯仲的麵掃了一眼才收起, “四皇子在何處了?”
“剛過了陳全關, 估摸著半個時辰就能到城門了。”錢伯仲不敢輕慢,“王猛已經率人迎著,再一個時辰, 應當就到宮門口了。”
“好。”
錢伯仲有些忐忑,為的卻不是四皇子即將踏入皇城的事。他的眼神往寧端袖間瞥了兩下,忍不住道, “大人, 外頭傳言,已著人在查了,定是樊家散布出來的風言風語……”
他七七八八講了一堆,寧端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 麵上沒有表情。
錢伯仲自知多言,立刻閉嘴掉頭就走,邊走邊想誰能這麼惡毒散布出這種流言來, 一個不小心,那可真是要毀一樁姻緣的!
畢竟, 那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賴頭和尚, 而是得道高僧, 更是在四皇子麵前說的——哪怕四皇子心中將前半句聽進去一個字, 都必然會和寧端之間生出嫌隙來。
自古君臣之間,多少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離了心,最後落得漠然兩路人的下場?
若不是樊子期倒也罷了,若真是他,錢伯仲手撕了這人的心思都有。
而且眼看著姑娘和大人都要成親了,是四皇子親口許諾過會讓他們在國喪期間立刻下聘成親的!偏偏這時候不早不晚傳出這兩句謠言來,世上哪裡就有這麼巧的事情?
反正錢伯仲是不信的。
他不僅不信,還要將都察院的人都動員起來,將躲在背後弄這出事的人給揪出來弄死!
“錢大人,錢大人!”都察院的同僚見錢伯仲從禦書房裡出來,追在他後麵小聲喊,“請留步!”
錢伯仲殺氣騰騰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熟人,兩人敷衍地互相行了禮。
同僚小聲道,“方才不是席大姑娘送了信來嗎?是講什麼的?寧大人看了如何?”
這事錢伯仲回想起來也奇怪得很,他皺著眉道,“大人似乎並不開心……”
“什麼?”同僚大吃一驚,有些沉不住氣,“總不會是那席大姑娘聽信謠言,不敢嫁了……?”
錢伯仲立刻瞪眼睛抹脖子,“你小聲點!”見同僚也自知失言忙不迭地捂住嘴巴,錢伯仲有些愁眉苦臉地叉腰想了一會兒,才搖頭道,“不會,不會,席大姑娘不會做這種事情。我觀她向來沉靜,不像是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動搖的人,太不像她了,一定是信裡還說了彆的什麼事情。”
見翠羽出去又回來,說是信已經送到錢伯仲手裡了,席向晚心中大安了兩分。
她早先就一直想和寧端提成親的事,想著要和他順理成章地拜堂之後好住在一處地方保護他,搜尋周圍可能的威脅,誰想隻是錯過那一兩次機會,卻遇上了這樣的事情。
風言風語,席向晚當然是不在乎的,可這世上卻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她做到一樣。
或許上輩子也有類似的傳言,又或許,四皇子和寧端之間有了嫌隙和防備就是從這處開始的。
無論是那位帝王,聽見有個德高望重的人說自己身邊臣子是天命所歸之人,恐怕都會心中多想上那麼兩三句。
席向晚生怕寧端在這最不能分心的時候被流言影響,才著急忙慌地寫了信讓翠羽送去給他,言簡意賅,隻說了自己不信流言,也不在乎什麼孤星,令他不要在意。
隻不過寧端卻沒有立刻回信,席向晚猜想是因為四皇子快到城門了,宮中應當也忙得很,便沒有太多在意。
她在自己的小書房裡踱了兩步,突然又道,“翠羽,在城門口迎四殿下的領頭人是誰?”
“是王猛。”翠羽立刻道。
“那你再跑一趟,讓王猛私底下……”席向晚頓了頓,像是在衡量自己的做法對不對似的,停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之後,她才接著說了下去,“私底下問四殿下,方不方便,今日宵禁之前,在第一次我見他的地方再見一麵。”
翠羽點頭,“放心姑娘,我這就去。”
“周圍耳目眾多,不要讓任何人聽見發現了。”席向晚又叮囑道。
翠羽笑了笑,自信道,“交給我吧,姑娘。”她輕快地往外走了兩步,突然回頭道,“姑娘是不是想在四皇子麵前替大人說話?大人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說完,也不等席向晚的回應,偷笑著出了小書房,往城門口趕去。
四皇子回到皇城的時候,坐的仍舊是離開時的與車,卻已經換上了一身皇帝的裝束,麵上也沒有了去時的笑容,看起來威嚴許多,仿佛藏了什麼沉鬱的心事。
王猛率人迎接,想到方才翠羽的叮囑,擦了把冷汗,率先單膝跪下,“恭迎陛下回京!”
四皇子——如今的新帝看了一眼王猛,臉上沒有什麼笑容,“起來吧,先回宮。”
“是,陛下!”王猛鏗鏘有力地應了,一揮手,半支隊伍訓練有素地護在與車旁,另半支隊伍則是悄無聲息地提前入城往裡頭的人潮之中混了進去。
而王猛自己,則是騎馬當仁不讓地跟在了與車旁王虎的後頭,兩兄弟隱晦地互相交換了一個隻有他們自己能領會的眼神。
“放心,我知道寧端的為人。”新帝的聲音從與車中緩緩飄了出來,“我煩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聽到新帝主動提起,大著膽子上前兩步,將王虎硬是擠了開去,左右一看都是自己人,才小聲道,“陛下,臣所想的,也是另外一件事。”
“你的職務,難道不是該向寧端報告?”
王猛心裡歎氣,“有人聽了今日的流言蜚語,請我問陛下方不方便今日宵禁前和她見一麵,就在陛下第一次見她的地方。”
新帝不喜不怒的聲音裡終於出現了一絲玩味的上揚,像是找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似的,“她真這麼說?”
王猛連連點頭,小心請示道,“陛下您看?”
“寧端知道麼?”
“還……還沒說。”王猛十分誠實。
新帝有些唾棄地呸了一聲,聲音十分輕微,“等著,我登基了也馬上想辦法給自己立個後,省得就剩我一個孤家寡人。”他頓了頓,又恢複了剛才一本正經的威嚴模樣,“話傳回去,見。”
王猛鬆了一大口氣,“是,陛下。”
他重新坐直身子,又和親哥兩人演來演去無聲地交流了這幾日的互相見聞,直到能聽見城內百姓的歡呼聲,才各自沉靜下來。
這最後的一截路,是決不能有閃失的。
等新帝順順利利地進了宮門,其他皇子除非翻出天大的變化來,否則也不可能再改變去當王爺的命運了。
苦苦掙紮了幾個月,即便在這最後幾天裡死命蹦躂的其他三個皇子卻是有苦說不出。
老四還在汴京城裡的時候,因為兄弟的麵子、臣子的盯視而放不開手對付他們,反倒讓他們有了許多鬨事的空間,可老四一走,寧端坐鎮在宮中,他是全然不講道理的,幾個皇子的手隻稍稍試探性地那麼往前一伸,寧端哢嚓一刀下來就給他們砍了,哪裡有一點篡位的機會?手裡勢力都快要被寧端給修剪完了!
而唯一在這時候還有餘力出手的樊子期,當下卻並不是十分在意新帝能不能順利坐上帝位了。
這屁股落下去,能不能來得及將龍椅坐熱乎,樊子期都不在乎。
皇城裡的流言蜚語一傳開,樊家的大公子就等著坐收成果了。四皇子是個再怎麼新的皇帝,也多少會有皇帝的通病:多疑。
就算不是現在,哪怕是以後,新帝隻要對寧端有過那麼一絲的懷疑,這顆種子一旦種下,未來就一定會生長發芽。
而現在立刻就能收獲的果實,卻是在席府身上長出來的。
哪對正常的父母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天煞孤星、克老婆的人?更不要提是將席向晚捧在手掌心裡寵的武晉侯夫婦了。
以席向晚和家人的親密,若是家人不同意,想必她也不會堅持要求嫁的。席府若是提出退回,寧端斷不會捏著婚約不放。
樊子期自然看得出來,向來不近人情的寧端對席向晚多有妥協退讓,想來對嬌滴滴的席府姑娘也不是不中意的。
那但凡是席府找上了他提出退親的要求,十有**,寧端是會點頭的。
因著汴京城裡這幾日沒有國君也沒有儲君,隻有寧端坐鎮宮中,他又拒絕了代為上朝理政,這幾日汴京大大小小的命官也跟著賦閒了幾天。
新帝回來的這一天,在外頭的武晉侯被不少人投以了同情的目光,茫然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從同僚口中聽說了寧端的傳言。
一開始,席存林並未當做一回事,隻皺了皺眉道,“八字早就合過的,不會有問題。”
同僚卻連連搖頭拉著席存林道,“你不知道,這可是天壇太廟裡的高僧法華親口和儲君說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席存林的眉毛皺得更緊了,他不悅道,“若真是高僧親口和儲君所說,怎麼他還沒回汴京城,就已經傳得到處都是?分明是有人在暗中作梗!”
同僚一哂,“你就這麼一個女兒,不說虛虛實實,難道願意冒這個險?”他左右一看,湊近席存林耳邊壓低聲音,“你可以不信,你覺得儲君他聽了,信不信?”
寧端雖然是先帝遺詔中欽定的四輔臣之一,可要是在新帝心中掛上了不好的名號,這高位能坐多久,還不好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