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送陣是可能出岔子的。
使用過度、年久失修、陣紋消退, 使得傳送速度從原本的數息功夫,到百息、幾日也是常見。
宗門發現了就會派人去重新維護、修補。
林雙將四隻小愛扔出,測了測陣紋靈氣, “大概一盞茶功夫,我們就要出去了。大家消化下情緒,該下個行程了。”
“什麼?”
孟錙瞪眼,扛著刀站起來。
抽筋般的眼神看看‘錫紙燙頭’的怒氣難消皇甫淵, 又看看因為他們還沒離開, 一直保持著恭敬望向他們、仿佛得到解脫飽含熱淚、但細看嘴角卻苦澀的狐妖、虎妖消散魂魄……
“這麼大的事, 還不是一件, 我還沒捋清楚, 什麼盞茶, 你讓我怎麼消化?”
孟錙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看了!
本來還不覺得, 但現在被林雙一說, 孟錙覺得頭皮發麻。
現在看過去, 虎妖、狐妖兩隻魂魄若隱若現, 本該隨著他們通關而回歸天地, 得到大圓滿解脫。
可此刻,似乎因為他們三人傳送陣的卡頓, 二妖殘魂也維持著似散非散的痛苦之中。
缺失魂魄,則無法進入輪回。
自古都有這樣的說法。
修煉者魂魄, 若是不消散,死後久含神智。
若這殘魂無法解脫,對修煉者來說,就仿佛沉淪在痛苦煉獄,一切仿佛活生生的折磨。
修為越高,越是如此。
孟錙倒吸一口氣, 當場從芥子袋裡掏靈石。
林雙:“?”
皇甫淵低頭:“……”
“我壓壓驚還不行嘛!”
孟錙氣。
他拿著三塊靈石的手,都有點抖。
勉強握著四塊,才好了點。
他咽了下口水,又看向錫紙燙頭的皇甫淵,就見這廝已經側對他而站。
那一雙過往總是含著病氣、眼瞼下垂的眼,此刻哪怕他坐著,都能仰視到其中不同以往的翻滾戾氣……
殷紅之色,在瞥向他手中靈石間,涼涼地從瞳孔中反射而出。
“……”
孟錙拿了第五塊靈石出來,用力按住。
桃花眼狠狠抽搐。
“等下,不說彆的地方,我們清水宗向來打開門,接納妖族,就和接納人修一樣!”
“跟我住的小白也是妖。”
他理解不了。
“皇甫師兄,”孟錙一手靈石,一手按住刀柄,抬頭看向已經長發拖地的皇甫淵,看他從錫紙中滲出來的殷紅發尾,“……你是妖?”
“你為何要隱瞞?”
孟錙很是受傷。
“我孟錙可以拿自己芥子袋內的靈石發誓,我從未歧視過妖!”
“此生隻歧視過林雙。”
“……”
林雙喝了口茶,手指正要去給皇甫淵長出來的發尾繼續包符紙。
什麼仇什麼怨啊。
她眉腳跳動。
皇甫淵低垂眼瞼,不斷變長變粗的發絲都有半息停住了變幻。
半餉後,他猩紅目光轉向林雙。
“一部分的你,也在這裡,是何意。”
他聲音如若浸在冰魄裡。
孟錙倒吸一口氣,摸出第六塊靈石,看向林雙。
林雙一邊包錫紙燙,一邊指揮小愛把茶送到她嘴邊。
想了想。
她點頭。
“孟師兄。皇甫師兄,額,我先這麼喊你。”
皇甫淵眉眼嘲諷地挑起。
她竟然敏銳地察覺到,他根本不是什麼清水宗弟子。
“每個人,”林雙看了眼皇甫淵,“每個妖,都有各自的秘密。”
孟錙小指勾了勾,挑出來第七塊靈石。
一臉心虛,看了眼自己芥子袋裡的湮滅閣麵具。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要彼此坦誠,未免要求太高。”
林雙讓小愛把茶盞放下。
她望向遠處凝望他們的慧娘殘影。
陣法之隔,她感受不到對方的神識波動。
也許隻有皇甫淵身為九尾血脈,狐族之首,才能感受到。
“但特殊狀況,特殊處理。”
林雙唏噓。
“九千試煉,另有玄機,一不小心,我們今日就觸到了不該知道的東西。”
孟錙沉默。
“不知道再往上走,還會遇到什麼,可能是妖族魂魄,也可能是人修殘魂……”
林雙停頓。
“發現秘密的我們,會被怎麼處理?”
“這試煉層圍困生魂,是邪修手段,是這層打造長老一意孤行,偷偷行事,還是整個山海宗默許?”
孟錙按住頭,靈石都治不了他膝蓋的輕顫。
“清水宗與山海宗從前是一家,後來涇渭分明。”
“但之前皇甫師兄就說過,鎮川九千、淵河九千當年是一起打造……那是否清水宗閉關老祖,也逃不開乾係?”
孟錙倒抽一口氣。
如果是這樣,他們三人發現秘密,就會受到山海宗閉關老祖、清水宗閉關老祖的聯手斬殺?
老祖那都是什麼修為?
乾什麼玩笑!
鎮川三千層的監管長老李敏,入虛巔峰,一隻手指頭就讓他平地摔!
搞什麼?根本打不過。
到時逃都逃不掉!
“當然這是最壞的可能。”
林雙安撫地擺手。
“可能性也不大,如果整個門派的掌門、長老默許,那何必在門內對弟子做什麼問心測試?”
孟錙拍了拍胸口,鬆了氣。
皇甫淵目露嘲諷。
“所以我推測,涉事的隻是幾個長老,不是全部。”
林雙拿出紙墨,就寫給他們看。
“先暫時認為,不是所有石層都有問題,隻以這一層王堅試煉為出發點分析。”
——此層的初代打造長老,有問題
——此層的後續維護長老,有問題
——此層的監考長老,有問題
——以上兩者、或三者,都有問題
孟錙、皇甫淵下意識看過來。
“假設山海宗的淵河九千,長老製度和鎮川一樣。”
先前在鎮川,林雙已經大概了解。
九千試煉,是清水宗第一任掌門與數位長老打造。
打造完後,初代掌門、以及修為精湛的第一批長老們飛升。
隻留下幾位修為略差的長老,後續成了清水宗的閉關老祖,大多壽元耗儘,少數活到現在,平時不太出來。
後續鎮川,每十年開啟一次。
時間久了,石層中的人偶、陣法,甚至試煉考題都逐漸跟不上弟子的發展。
所以,後續的當代長老,就成了鎮川九千的維護者——可以說是維修、或者與時俱進,更改了部分考題,更契合清水宗新功法。
這些長老,大部分都活躍在宗門管理中。
第三類,更低一層,就是僅有監考權的小紅小綠。
“第一類初代,不用說,閉關老祖。”
林雙的眉腳也在跳。
“嗯飛升期大能。”
“第二類維護九千的當代長老……如果是他們有問題,就對我們利好,畢竟沒有老祖那麼可怕,但可能是渡劫?”
“第三類監察長老,入虛期。”
林雙把小紅的名字寫在這一行後麵。
類似李敏的修為。
孟錙看了眼,也覺得如果是第三類就好多了。
“區區入虛……哈哈……”
雖然入虛也打不過,但比前麵渡劫、飛升的好多了啊!
但皇甫淵嗤一聲,嘲諷無比。
林雙看了他一眼,嗯了聲,沉痛轉向孟錙,“第三類的可能是最小的,畢竟監察者一旦改變試煉石層的大陣,很難逃過當代維護長老的眼睛。”
“所以……”
她在紙麵上‘當代維護長老’的這一項上,著重畫了個圈。
“這一題,這個是必選項。”
孟錙張了張嘴,閉上。
是。
在試煉層中搞鬼,能瞞過當代維護長老?
不可能。
所以,要不然是當代長老,替初代的罪行隱瞞,同流合汙或不敢反抗。
要不然就是當代長老搞鬼,與監察同流合汙,或者監察修為比當代差太多,以至於無法發現當代的問題。
“也就是說,我們最少會碰上當代長老,渡劫期的追殺……”
孟錙伸手就去抓皇甫淵腰間。
皇甫淵皺眉,低垂猩紅目光。
“我不管,我就要死了,皇甫師兄,今日出去,你芥子袋借我花花——我就原諒你欺騙我至今的行為。”
“……”
“還有林雙你也是!”
孟錙回頭瞪眼。
“好啊,你們進鎮川都有目的,隻有我……”
林雙苦笑,“皇甫師兄異樣,我才發現這點。”
皇甫淵停頓片刻,“都是師妹帶我的。”
“……”
“…………”
就算到這種時候,他們還是要相互推卸責任!
兩人對視,很快彆開目光。
不是推卸責任。
是真的。
如果沒有對方,他們就無法發現這其中的問題。
“妖族長老的屍骨,遺失十三具。”
皇甫淵開口,望向慧娘處。
“遍尋四境,追截邪修,二十多年了,至今沒尋到。”
孟錙瞳孔收縮,“那些妖族長老修為——”
“均在渡劫之上。”
孟錙閉眼。
林雙的推測沒有錯。
“我們尋遍各處,隻有幾大門派重地,我們妖族無法進入。”
皇甫淵目視遠方。
“所以這些年,類似白羽,拜入修真門派的妖族變多了。”
林雙皺眉。
“說是妖族內訌,他們沒有生存之地,其實是你們進入人修門派調查。”
皇甫淵轉頭看她,尚未褪去血色的眼中,都難掩一絲欣賞。
她確實聰明。
當時在破廟,想對她下手,他的直覺是對的。
他抵著下牙槽,忍住喉頭的腥味與叫囂的殺意。
“人修對妖終有防範,縱使妖族修為不低,但始終觸不到門派核心。”
“在鎮川,妖族進過的戲法人偶關,屈指可數。”
監察長老,可以臨時改題。
他們之前已經有過一次體驗。
皇甫淵眼瞼下垂,望向林雙,“像你如此解題的,哪怕人修,也是極少。”
進入人偶關,也未必查到真相。
九千試煉,也不是層層有問題。
同是人偶關,李家村就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這次若沒有她,他也不會到山海宗此層,發現狐族殘魄。
可惜。
皇甫淵注視林雙的如雪麵容,以及隱隱在她身側如蠶絲般舞動的靈氣。
挺順眼。
怎麼就是個人。
林雙也惺惺相惜地望向他,“若不是皇甫師兄如此暴躁,對妖族魂魄有所感知,我此生恐怕也無法找到仇敵。”
皇甫淵挑眉。
孟錙嘶的按頭,“你們都是什麼玩意兒轉世,啊?”
動不動就仇敵渡劫期?
林雙放下手裡書寫長老推測的紙墨,轉瞬火符引燃,燒成灰燼。
轉而解開左手衣袖的紅繩,拉起大片青衣。
她袖中白臂上,一道直貫整條手臂的猙獰疤痕顯露。
雖然淡了,但依舊觸目驚心。
林雙左手劃拉到自己心口處,
“‘我’曾經死了……咳,但可能死在什麼天靈地寶旁邊,所以又活了。”
“可是我什麼記憶都沒有,不知道是誰做的。”
“這和九千試煉有什麼關係?”
孟錙茫然。
林雙點頭,“隻是猜測。”
她拿出芥子袋裡金剛錘劉霸的幾節指骨。
擺在自己左側小指傷口邊,“像不像?”
孟錙:“……”
皇甫淵皺眉。
“我沒什麼線索。”
林雙攤手,“所以我進鎮川,除了要成為內門精英外,還想拿到六千層的《邵明伴你製符》。
學回溯符,回轉我這具身體的時光,找到那個凶手。”
報仇暫且不提。
至少她能知道,誰是敵。
皇甫淵望著她手臂長疤,頷首,“貫穿心口,能將你整個上半身骨骸都扒出來。”
孟錙:“……”
“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有很大的幾率,我的‘死’和這些沒有關係。”
林雙點頭。
“但我們繼續上去,就會引來那位的注視。”
“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萬一對方就是我的仇敵,萬一我身體的部分在九千試煉被他掌控……”
孟錙:“……”
“還有我遺失部分記憶,”林雙拿出話本,“見到慧娘殘魄,我就想,萬一我不記得,也是因為有部分魂魄……被剝離。”
孟錙:“……”
皇甫淵:“……”
那你還能活著,實在是天神轉世。
現在還有108道神識。
“所以我必須做好準備,從現在起,在九千試煉中的每一步都不能亂來了。”
林雙把袖子拉下來。
讓小愛幫她重新把紅繩係成一個鬆垮垮的蝴蝶結。
“以後再進入,要第一時間弄明白,此處有沒有殘魄、殘骸入陣。”
“以此區分安全程度。”
孟錙點頭。
雖然他不曾有這些仇恨,但現在也回不了頭,還要繼續九千試煉,就有可能發現不該發現的東西!
必須想辦法自保,如果有機會查明誰黑誰白,他就上報掌門!
說不定掌門還會對他嘉獎靈石!
他又可以了。
林雙點頭,“高風險伴隨高回報,上九千,本就是一箭數雕。嗯,還有102息我們就要傳送出去了。”
“你們調整好情緒了嗎?”
“我們破關,拿到比鬥第一,拿到山海宗的層主,作為清水宗弟子,此刻應該喜色滿麵~”
自剛才起就緊張握著刀的孟錙:“……”
眼中依舊猩紅未退的皇甫淵,垂下眼瞼。
兩人均是緊繃、或麵無表情望向她。
林雙:“……”
藥丸啊!
林雙拿出爆笑畫冊,塞到他們手中。
按摩頭皮的銀爪,給坐著的孟錙頭頂插上。
拿出喜氣洋洋BGM的耳塞符籙,踮起腳,她塞入皇甫淵雙耳之中。
擦過他的銀發耳鬢。
按住他的雙耳。
“生氣沒有什麼用處。”
“但憋著傷身。”
“再讓你生96息的氣……不能更多了。”
“他們的殘魄暫時無礙,這層被比鬥征用,短期沒有弟子前來。”
“往上走,再尋機會放他們走。”
皇甫淵殷紅瞳孔,倒映著她伸手捂住他耳廓的樣子。
明媚五官,像是哄孩子般的囉嗦。
他瞳孔微移。
她為何,總是能說出他想聽的話。
他彆過頭。
九千試煉,攻擊任意一處,都會引發淵河九千的防禦大陣。
強行破陣,打草驚蛇,不通陣紋,還會傷到其中殘魄。
可能隻有闖到最高層,通關整個淵河,才能打開最終大陣的真相,徹底放出這些殘魄。
皇甫淵閉眼。
很快睜開。
殷紅瞳孔,漸漸恢複墨黑。
隻是還有紅暈僵硬地一閃而過。
“你在做什麼。師妹——”
按住他耳廓的少女食指,在他發絲深處遊走。
摩挲。
又輕又癢。
指腹柔軟溫和。
他喉結微動,忍不住抖動的軟毛尖尖,幾乎刹那舒爽炸起。
“彆動,我在給你畫靜心符。”
“……”
趁機rua毛,順便畫符的林雙,低頭嘿嘿,得逞一笑。
麵對渡劫強敵,她也害怕,她也緊張。
抑製不住地手抖。
也要紓解壓力!
“不用謝,師兄。”林雙嗓音害怕地抖動著。
“……”
下一刻,他們三人眼前出現一道刺目的光。
泉水潺潺流動的聲響,將他們包圍。
林雙意猶未儘地放下手指,在皇甫淵墨黑一片的目光注視中,與拿著畫本、被按摩爪舒服揉捏的孟錙,一起傳送到了山海宗淵河六千層的休憩舟上。
五大宗門的比試弟子,全都在等他們。
還有山海宗、其他宗門的圍觀弟子。
“嗨。”
林雙微笑,將顫抖的手藏在身後。
“我們出來晚了。”
“一高興,就把傳送陣跳壞了。”
山海宗弟子:“……”
五大宗弟子:“……”
皇甫淵拿下耳中符籙,謙謙君子般,朝他們頷首。
“山海宗的傳送陣有些陣紋老化,在下出資五萬靈石,助你們維護。”
孟錙嘶一聲,差點把手中話本捏皺,“我現在去學陣法還來得及嗎?這維護費,直接給我如何,皇甫師兄?”
山海宗弟子眼角抽搐,甚至想甩袖走人!
實在太氣人了。
山海宗難道缺錢,要清水宗修傳送?!
刹那一道霞光籠罩他們。
主持大賽的山海宗長老威嚴聲響起,“凝元中低階,第二輪比鬥——”
“名次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