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什麼意思?
葉迦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頓。
他的臉上仍舊沒有多少表情,但是心裡卻仿佛掀起了驚濤駭浪。
葉迦擰起眉頭,垂下眼,看向麵前比自己矮上大半頭的嵇玄。
小男孩微仰著頭,雖然葉迦站在他的麵前,但是他的視線卻從對方的身上直直地穿了過去,落在遠處那個幾乎將整個山洞填滿的龐大肉瘤上,一雙紅寶石般的雙眼在光線黯淡的洞穴中熠熠生輝,眸底閃耀著某種偏執而幽暗的極端渴求,令人毛骨悚然。
如此瘋狂,如此……熟悉。
葉迦微怔,無數塵封的畫麵從記憶的深處翻卷出來。
他記得,有的時候,不經意間扭過頭時,總能見到對方在定定地望著自己,那雙漆黑幽暗的眼眸深處閃爍著同樣的神情,但是卻總之在他看過去的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是陽光下的晨霧,如同幻影般再無蹤跡,小男孩揚起一張蒼白的小臉,勾起唇,露出乖巧的微笑,將陰鬱儘數斂去,無辜地問:
“哥哥,怎麼了?”
葉迦眨眨眼,將自己從驟然湧來的回憶中拉扯回來。
此時,嵇玄已經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向著那顆仍在蠕動的肉瘤走了過去。
葉迦頓了頓,轉身跟上。
隻見小男孩在距離“母親”數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
頭頂肉瘤粘膩的蠕動聲變得更加劇烈,在空曠的洞穴內回蕩著,聽上去幾乎有些惡心,緊接著,葉迦看到,一個拳頭大的肉瘤從母親的身軀內分離出來,然後緩緩地向下降落,小男孩張開雙手,讓它落在自己的掌心上。
不知道為什麼,葉迦總覺得……
這個拳頭大的,表麵粘膩,遍布青筋的肉球似乎……有點眼熟,就好像,在他的某個模糊的夢境中瞥見過似的。
在肉瘤落到嵇玄掌心中的瞬間,葉迦感到眼前一花。
周圍的洞穴如同雪片般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處更加熟悉的場景。
身旁是扭曲而黑暗的高大建築,看上去仿佛是在孩童噩夢中才能出現的場景,漆黑冰冷的鋼鐵塔樓密密匝匝地擁擠在不大的範圍內,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裡是一個副本。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葉迦發覺自己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同通關的了。
他擰起眉頭,努力回憶,但是記憶卻仍然空白。
正在這時,前方傳來一聲淒厲尖銳的慘叫,那聲音極為可怖,帶著一種幾乎能夠穿透人心的痛苦,好似生物瀕死時備折磨發出的哀鳴。
就像是前方有什麼牽引力似的,葉迦邁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在那稠密的建築群中央,突兀地出現一片空曠的場地,就如同深陷在怪異深海中的巨大祭壇。
地麵上亮著暗紅色的紋路,在周圍暗沉沉的黑暗籠罩下,有種難以名狀的怪異和可怖。
空地之上懸著那個拳頭大的肉瘤,似乎仍舊在緩慢地蠕動起伏著。
青年蜷曲著身子倒在紋路的正中央,瘦削的脊背和肩胛骨隔著薄薄的襯衫凸顯出現,猶如風中的枯葉一般劇烈地顫抖著,黏在其上的布料已經被汗水完全打濕,顯露出清晰的線條,好似被瀕死的蝶被緊緊黏在蛛網之上,絕望地掙紮著。
肉瘤緩緩落下。
“啊啊啊啊——”
他慘叫出聲。
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摳在地麵之上,殘破的指甲和血肉被留在粗糙的抓痕間。
青年戰栗著,在某種怪異力量的牽引下仰起頭,濕漉漉的頭發緊緊地黏在失色的臉頰上,被啃咬的血肉模糊的嘴唇大張著,猶如即將溺水的人一般劇烈地喘息著。
在那個肉瘤接觸到他的瞬間,就好似落入池水中的雨滴一般,眨眼間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年發出慘嚎。
下一秒,從他胸膛肋骨的正中央,某種堅硬筆直的長柄緩緩地被拉扯出來。
“刺啦——”
襯衫撕裂的聲音響起,露出青年被鮮血浸濕的蒼白胸膛,粘稠的鮮血順著肌肉的紋理流淌下來,落在地麵之上,順著那暗紅色的紋路向外流淌著,看上去分外的詭異。
潔白如骨的長柄顯露出來,緊接著,是彎月般的刀鋒,到最後,是閃爍著寒光的鋒利的刀尖。
巨大的鐮刀被硬生生地從青年的身體中拉拽而出,平滑的刀麵上倒映著血色的微光。
四周傳來低聲的絮語,貪婪地交頭接耳。
“好香。”
“好香。”
“好美味。”
無數漆黑的暗影從高大的建築中溢出,從四麵八方向著空地中央不省人事的青年湧去,一邊向前,一邊彼此低語著:
“吃掉他。”
“吃掉他。”
冰冷嘶啞的童聲打破死寂:“我看誰敢。”
小男孩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擋在地上的青年麵前,一雙幽暗的眼眸已經完全恢複了猩紅的血色,冰冷無情地凝望著麵前的厲鬼和怪物,背後投下的龐大的影子,張牙舞爪地展露出可怖的身形和力量——
“嫡係……”黑暗交頭接耳:“是嫡係。”
“他也是。”小男孩麵無表情,緩緩地說道:“他是母親親自指明的嫡係,你們未來的王。”
他上前一步:“有誰來試試嗎?”
周圍的黑影躊躇著,翻滾著,終於,在恐懼之下緩慢地地退縮回了暗夜之中。
等到厲鬼和怪物退去,嵇玄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將對方被汗水浸濕的頭顱擁抱進懷裡,用指尖將青年臉上濕漉漉的發尾拂開,仿佛在對待著某種珍貴的寶物似的。
男孩俯下身,將自己的唇印上對方緊閉的眼瞼,滿足地微笑著,輕聲道:
“快了……哥哥,你很快就可以留下來了。”
葉迦瞳孔緊縮,死死地注著眼前的場景。
他垂下眼眸,展開手掌,看向手中的緩緩浮現出虛影的鐮刀,以及那在黑暗中仍舊閃閃發光的鋒利刀刃。
下一秒,毫無預兆地,身邊的情景變換。
葉迦的手指驟然緊縮。
掌心中鐮刀的虛影瞬間消散。
葉迦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抬起頭,向著遠處看去,平靜地注視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接下來發生的,和他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在玩家中,他很快成為了眾矢之的,同一個小隊的成員接二連三地死亡,能夠被稱之為朋友的人也一個一個地背叛了他,一場圍剿,令他正式成為了獨行者,到最後,唯一跟在他身邊的人,隻剩下嵇玄。
慢慢地,葉迦發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體質問題,不管他身處何處,總會吸引數量最多的鬼怪,就好像……趨光性蚊蟲在夜晚爭先恐後地撲向唯一的光源。
他很少允許嵇玄和他一起組隊進入副本,即使進入副本之後,他也儘可能遠離隊伍,獨自行動。
每一個試圖殺死他的厲鬼和怪物都被葉迦反過來吞噬,他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非人。
直到……他的排名到達了積分榜的榜首,再也無法被超越。
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幕在葉迦的眼前劃過。
在這段時間裡,葉迦一直試圖觸碰嵇玄,但是對方卻仍舊是如同虛影一般,無法被觸摸到實體,更彆說是被拽出去了。
或許,得把這段全部走完?
於是葉迦放棄了嘗試,而是跟隨著時間線繼續向前走。
所幸的是,這個世界的時間進度很快,每一個畫麵都是破碎的,一段接著一段,而不是連續,無間斷地向前行走。
葉迦可不想把自己在遊戲中的數年都再重新過一遍。
那可實在是太無聊了。
很快,最後的時刻到了。
葉迦再次踏上了那片承載著無數殺戮的古戰場,滲著血的泥沙在腳下發出粘膩潮濕的吱吱聲。
他眯起雙眼,漫不經心地抬眸向著遠處看去。
此刻,嵇玄和“自己”正在一前一後地在地麵滲著粘稠血液的古戰場上行走著,向著遠處的料峭的山崖走去。
葉迦有點走神。
實際上,在涉足這裡之前,他還獨自進入了一個副本。
在那個副本中,葉迦見到了死去的亡靈,曾經的隊友猙獰的地控訴著他的絕情冷漠,見死不救,也就在那裡,葉迦見到了那個曾經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她將葉迦的行蹤賣給了那些圍剿他的玩家,並且和那些玩家一起死在了那片滲著血的荒原之上。
原本溫柔美麗的女子麵容猙獰,一雙充血的眼珠死死地注視著眼前的葉迦,咒罵著他的惡毒和殘忍。
葉迦麵無表情地和她擦肩而過。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女人嗓音嘶啞的低語在他的耳邊響起:“你以為,你還有朋友嗎?”
葉迦沒回頭,直直地向前走去。
“你以為,那個小孩,真的為你好嗎?”女人的嗓音怨毒森冷,還帶著絲絲快慰:“自從成為了鬼,我們就都成為了遊戲的一部分,我們知道的東西更多,看的更清楚——這是一個陰謀,一場專門為你而設的局,而你盲目無知地跳了下去,成為了厲鬼口中的餌食……”
葉迦的步伐微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在他的身後發出瘋狂的大笑,所有的鬼魂都隨著她一齊大笑出聲:“我們在地獄裡等你!!!!!”
在這個遊戲中有一條真理。
決不相信任何死去的人。
並非是那些亡靈的言語令葉迦疑竇叢生,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感官越發敏銳,也就逐漸發現了嵇玄身上氣息的怪異之處——雖然葉迦當時還並沒有將嵇玄劃分到敵人的範疇內,但是他卻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向對方付出絕對的信任。
而在這個副本中他所聽到的事情,加深了葉迦的疑心。
——這種疑心保住了葉迦的命。
所以,在最後一刻到來隻是,他才能及時清醒過來,葉迦終於看清了眼前厲鬼的真實麵目以及險惡用心,在生死相搏後,他手中的刀刃捅穿了對方的胸膛。
葉迦從自己的回憶中抽身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跟上前麵的兩個身影,向著山洞深處走去。
漆黑的山洞中,原先臃腫龐大的肉瘤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粘稠翻滾著的血池。
遠處的自己和嵇玄正在說著些什麼,但是葉迦卻沒有什麼興趣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