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熙笑容僵在臉上,少頃,扭過身道:“不去!”
“你彆誤會,我叫你去國子監讀書,不是為了要你讀得有多好,能考取什麼功名,我隻是希望你能借此機會多結交幾個朋友。你可知今日趙桓旭為何要投其所好地引段峻去看他的馬?”
趙桓熙回過身來,看著徐念安。
“你說,你四姐夫說你不擅作詩,去了詩會也不能湊趣時,段峻提出要你陪他去園子裡逛逛。這便如同上次趙桓旭硬要拉你去作詩,我替你解圍一樣的。他是想把你帶離那個讓你覺得尷尬的地方,這是一種示好。趙桓旭這時候跳出來用馬把段峻吸引過去,不讓他同你去逛園子,便是為了斷絕你和段峻彼此了解後成為朋友的可能。每次府中有客來他都在,他為什麼寧願犧牲寶貴的讀書時間也要去做這件事?就是為了讓你在與趙府走動的人家中都交不到朋友。在這種情況下,你若是不主動走出去,要如何打破這僵局?”徐念安問他。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趙桓熙苦惱道。
“因為他知道,即便你文不成武不就,但隻要你身份在這兒,身邊有足夠得力的朋友,你一樣是能成事的。反過來,就算你書讀得再好,武學得再精,孤家寡人一個,那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和交朋友比起來,讀書反而是次要的了。書一輩子都讀不完,哪怕不能考取功名,隻要學以致用,便不算荒廢。而真心實意的好朋友,與你相扶相助,那是一生的財富,錯過便太可惜了。”徐念安勸誡道。
趙桓熙似乎有些意動,但過了一會兒卻又垂下臉去,不吭聲。
“你這麼討厭去國子監,是不是曾經在那裡有過什麼不好的回憶?”徐念安問他。
趙桓熙道:“國子監裡大多都是像我這樣勳爵人家的子弟,他們拉幫結派,老欺負人,很討厭的。”
“如何討厭法?”
“他們……他們老是說和家中婢女或是青樓妓子的風流韻事,然後起哄說我貌若好女,便拉我去配合他們實地操演。我生氣,他們又笑我像個女子一樣臉皮薄開不起玩笑,我很討厭他們。回來與我娘說,我娘罵完他們又罵我,改變不了什麼。那段時間,每天去國子監都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卻又不能無故不去。後來我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我娘讓我去國子監讀書,我故意讓自己著涼,去了沒幾天便又生病。幾次之後,我娘擔心我的身子,便隨了我的心意不讓我去了。”趙桓熙低著頭絮絮道。
“若隻是這般,那你不用擔心,這次有我給你出謀劃策,保管讓他們欺負不了你。”徐念安道。
“他們這般不要臉,你能有什麼法子?”趙桓熙顯然對徐念安的話沒抱什麼希望。
徐念安也不動氣,隻道:“上次我是不是與你說過,與人交往時要多想想他們的要害在哪兒。你去國子監讀書,也彆一門心思在書本上,多聽聽那些人說些什麼?多聽多看你便能發現很多秘密的。比如說有個人和朋友口花花的,但朋友邀他去青樓楚館玩他卻總是推脫不去,若此人尚未成親,那他家風必然嚴謹,他若與你開這種玩笑,你可用告知他親長來警告他。若此人已經成親,那他八成懼內或不敢得罪嶽家,你同樣可以此還擊。若有人天不怕地不怕是個混不吝,你便無需與他廢話了,直接叫他滾!”
趙桓熙睜大了烏黑清亮的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似乎從未想過還能這樣去應對。
“這……有用嗎?”他不確定地問。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趙桓熙並未立刻答應,而是說:“我再想想吧。”
徐念安也沒指望自己一番話就能勸得他立刻答應去上學,當下便轉移話題道:“今日你受委屈了,明日我給你打掩護,你去見龐姑娘吧。”
趙桓熙一時沒反應過來:“見龐姑娘?”
“嗯,算來你們應當也有好些時日不曾相見了,你不想她嗎?”徐念安眼波盈盈地看著他。
趙桓熙慌亂起來,“我……”他還真沒怎麼想她。
“好啦,我又不會笑話你,你慌什麼?臉都紅了。”徐念安笑著轉過身去整理東西。
趙桓熙望著她婀娜的背影,心頭頗有幾分煩亂。
戌時末,房裡一片昏暗。
趙桓熙背對徐念安麵朝窗外,看著投在窗戶上的樹影。過了一會兒,他翻身麵對床裡。徐念安也是背對著他,從上床起就沒動過。
“冬姐姐,”他輕聲喚道,“你睡著了嗎?”
“快了。”徐念安閉著眼聲音帶沙。
趙桓熙忍不住一笑,道:“冬姐姐,要不,我明天還是不去見她了吧。”
徐念安睜開眼,問:“為何?”
“我娘心情不好,若是明日我去見龐姑娘被她知道了,怕是會遷怒你和龐姑娘。反正也沒有什麼要緊事,便先不去見了。”趙桓熙道。
徐念安轉過身來麵對著他,昏暗中隻見她雙眸閃著兩點微光。
“你該不會是不喜歡她了吧?”
趙桓熙麵上一臊,本能地否認:“不是。”
“那你怎麼可能不想去見她呢?”
“我……我是擔心……”
“你若委實不想現在去見她,那便不見吧。左右是你們倆之間的事,沒道理我逼著你去見的。彆翻來覆去了,快睡吧。”徐念安說著又想背過身去。
“冬姐姐!”趙桓熙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被子。
徐念安翻身的動作停住。
“我睡不著,你陪我說會兒話好不好?”趙桓熙聲音又變得糯糯的像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一般。
和他相處這幾天,徐念安已經明白了,他發出這聲音其實就是在撒嬌。
“說什麼?”她問。
趙桓熙眸光閃了閃,問:“冬姐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徐念安道:“還未來得及有。你問這做什麼?”
趙桓熙不知為何聽到她的回答自己心裡居然有些隱秘的歡喜,“沒什麼,就……隨便問問。”
“既然你睡不著,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如何?”徐念安提議。
趙桓熙眼睛一亮,甚感興趣道:“好啊好啊。”
徐念安就開始講了。
“從前,蘇杭那邊有個名妓名喚魏雪貞。她身世坎坷天生麗質,心有七竅多才多藝。因自幼就被賣入青樓,在歡場見慣了各色男人的醜陋麵目,沒打算將自己的終身托付給某個男人。
“但有一天,她還是遇見了一個讓她心動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個商賈,說願意為她贖身,明媒正娶。她就陷進去了。
“那個男人倒也沒有食言,真的為她贖了身,娶她當了續弦。新婚燕爾兩情正濃時,兩人也曾山盟海誓,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趙桓熙眼波蕩漾:是個愛情故事。
“可是好景不長,願意娶一個花魁做正室的男人,又能是什麼正經人?他很快有了新歡,新歡舊愛爭風吃醋時,為討新歡開心,他不惜用魏雪貞的出身來作踐她。
“魏雪貞是個性烈的,見自己所托非人,不想苟活,一根繩子吊死了。商賈草草發送了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喪妻了。”
趙桓熙憤懣地握緊了拳頭:原來是個悲情故事。
“然而就在出殯的當天晚上,商賈做了一個夢。他也是像你一樣睡在床對外這一側的,他夢見自己鋪在枕上的頭發忽然像活了一般,蜿蜒著越過床沿,向床下遊去,力道之大,讓他頭皮生疼。
“他伸手抓住自己的頭發,想把它們拽回來,發現拽不動,就把手伸到床沿下,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拽他頭發?結果剛伸下去就被一隻冰涼的小手給握住了。”
趙桓熙僵住:竟、竟是個鬼故事……
“商賈嚇得僵在床上動彈不得。這時候,從床沿下慢慢探出一張披頭散發的臉來,青白的麵孔,血紅的雙眼,一開口嘴裡的舌頭就垂到了胸前。
“她說:‘夫~君~,說~好~的~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不~能~食~言~啊~”
最後一段話徐念安聲情並茂,那陰森森的語調和聲音聽得一旁趙桓熙雙手抓緊了被沿,連呼吸都哽住了。
“沒、沒了?”砰砰的心跳聲中,見徐念安沒了下文,他緊張地空咽了下,問道。
“講完了啊。你還不想睡嗎?要不我再給你講一個?”徐念安十分體貼地說。
“不用了,我要睡了。”趙桓熙趕緊翻個身,背對徐念安,緊緊地閉上雙眼。
房裡一時安靜下來。
趙桓熙的內心卻久久不能平靜。窗外不知什麼蟲子嘰裡一聲,嚇得他倏地睜開雙眼,下意識地看了床沿外一眼,然後又看枕邊自己的頭發。
把頭發都撥到頭下麵壓好了,他又看了床沿一眼,床沿外各種家具擺設在昏暗中都是黢黑的一團,看久了感覺都要動起來似的。
他雙手抓著被沿,將被子輕輕地一點一點往上扯,直到把自己的臉都蒙在被子裡。
六月中旬了,晚上蓋薄被都有點熱,更何況趙桓熙這樣把自己從頭到腳蒙得嚴嚴實實的。
沒一會兒他就熱得把一條腿從被中伸了出去,腳背無意中碰到冷硬的床沿,嚇得他跟被燙著似的瞬間把腿收了回來。
他像個繭子中的蛹似的在被中蠕動半晌,十指抓著被沿往下拉了一點點,從被中探出一雙眼睛,眼珠子咕嚕嚕地掃視室內一圈,終是忍不住側過臉看著一旁的徐念安問道:“冬姐姐,你睡了嗎?”
“嗯……快了。”徐念安含含糊糊道。
“冬姐姐,你每天都早起去向我母親問安,從我身上跨來跨去挺不方便的吧?要不,我把外側的位置讓給你?”趙桓熙試探地問。
徐念安轉過身來望著他,“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趙桓熙生怕她反悔一般坐起身來,抱著自己的被子道,“今晚就換。明天我早點起來陪你用早飯,不讓你餓著肚子等我起床。”
“好吧。”徐念安與他調換了位置,躺下後不忘向他道謝:“三郎你真是個周到體貼的人,謝謝你。”
“應該的,不客氣。”仗著天黑徐念安看不清他的表情,趙桓熙厚著臉皮道。
徐念安翻個身,麵對床外,勾起唇角心情甚好地睡了。
鄔府後院,趙佳賢的小院中。
“姑娘,彆看了,時辰不早了,你還懷著身子,早點睡吧。”冼媽媽走到燈下,作勢要拿趙佳賢手中的書。
“媽媽,我就再看一會兒,我已經讓冬香去叫夫君了,他答應在那邊用過飯就來我這裡的。”趙佳賢說。
“他之前還答應在這裡陪你用飯的呢……這鄔家也是忒沒規矩,能讓一個妾騎到正室頭上來,就該回去一五一十告訴太太的!”冼媽媽耷拉著一雙三角眼不忿道。
“彆,我家那一大家子的人,已經夠我娘操心的了。”趙佳賢阻道,說著又目光幽怨地望向門邊,“再說了,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若不是……”
若不是那不要臉的賤人肚子比我肚子還大的話。冼媽媽在心裡幫趙佳賢把話補完。
這時冬香回來了,向趙佳賢稟道:“小姐,姑爺出去了。”
趙佳賢直起腰來:“這麼晚出去了?去哪兒了?”
冬香噘著嘴道:“梅香院的不說,奴婢團團打聽了一圈,才知道似是有朋友相邀,姑爺在梅香園用完晚飯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