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看見雲燃時,她們卻愣了愣,為首的小婢壯著膽子問道:“不知這位是……”
雲燃並非此幻境中人,這幻境中的小婢卻能看見他……
這說明這處幻境並不能分辯雲燃是否屬於幻境的一部分。
這種情況,一般除非進入幻境之人修為遠高於布設幻境之人,然而“祖師婆婆”這樣的上古大能,雖沈憶寒並不知道她最後是飛升還是坐化了,但連渡劫期的風燮魔君,都得恭恭敬敬稱她一聲“祖師婆婆”,惦記著她的傳承。
想必她的修為比起雲燃,絕不會低。
那便隻有一種可能了。
幻境中有與進入幻境之人相關聯的人或物,使其與幻境融為一體,也並不突兀。
果然小婢話說了一半,忽然看見雲燃眉心那點丹砂,一愣,脫口而出:“這是……登……”
話說一半,發覺自己失言,趕忙住口,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小婢似乎是明白了雲燃身份,不再追問,十分恭敬貼心道:“恭喜女君再得佳人,不知女君要將這位美人安置在何處宮殿?”
沈憶寒心頭浮上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人、什麼東西驅使著他說話。
他心下一動,不做反抗,順應了這種感覺,張口便道:“哪裡也不去,今晚留他侍寢。”
這話一出,沈憶寒自己先僵住了,回眸看了一眼雲燃神情,好在雲燃神色淡淡,似乎並不在意。
小婢聞言十分驚訝,道:“女君的意思是……今晚隻留這一位美人侍寢嗎?”
“嗯。”
小婢們不敢多問,連聲稱是,這才退下去了。
小婢們一退出去,雲燃忽然張口道:“巧巧,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沈憶寒一愣,不知他忽然來這麼一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這“巧巧”顯然是個女子的名字,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剛才的那種感覺,立刻明白了——
雲燃這是……也被幻境認為是其中一環了,所以開始被幻境驅使按照幻境原本的記憶行事?
可這幻境把雲燃當成了誰?
雲燃分明是外來之客,幻境若將他錯認,那被雲燃頂替的那個原主,此刻又在何處?
沈憶寒想及此處,那種有什麼東西驅使著他張口說話的感覺,又出現了,他這次亦未反抗,道:“什麼解釋?我難道有什麼需要向哥哥解釋的嗎?”
“倒是哥哥,如今不是做了什麼昆吾十七劍之首嗎,聽這名頭倒是厲害得緊,卻這般偷偷摸摸的,混進我的神宮來,還不惜扮成一個暖床的臠|寵,難道也不嫌跌了身份?還是說哥哥如今改了主意,又肯和我……”
“彆再叫我哥哥!”
這句話似乎本應該說得情緒激烈些,然而從雲燃口中一過,卻莫名顯得寡淡淡無甚起伏,分毫聽不出本來的怒意。
沈憶寒看他神情十分冷淡,嘴裡說的話卻不是這麼回事,平添幾分好笑來,宛如一個被迫念經的和尚似得,不知怎的,心中竟覺得好友這副模樣十分可愛。
沈憶寒想歸想,嘴上還是繼續道:“為何不能叫?怎麼,難道咱們不是兄妹?還是哥哥又不想和我做兄妹了,所以聽不得這個?”
那廂雲燃繼續棒讀道:“你在我劍道種子中做了什麼手腳?”
沈憶寒笑了笑,隻是不答。
雲燃又道:“你一定要如此嗎,咱們分明說好過,你既不肯與我相認,你我從此便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乾,你又為何要如此……”
沈憶寒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了些波瀾,冷笑一聲道:“相認?誰要跟你相認?我從不知我有什麼哥哥,隻知道對我說一輩子‘愛我憐我’,絕不與我分開的道侶,背離婚約,棄我而去,言而無信,薄情寡義。”
雲燃沉默了片刻,道:“巧巧,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我是血親的兄妹,如何能結契成婚?”
“此事有悖天道人倫,咱們之間沒緣分,這原是老天作弄……其實你若肯與我相認,即便你我做不了道侶……我將你當作妹妹,也是一樣愛你憐你……”
“妹妹?”
“誰要做你妹妹?我為了你斬斷前塵無數姻緣,棄我合歡大道不修,卻陪你粗茶淡飯、深山老林裡練了三百年什麼勞什子的劍,助你悟了登陽劍道,難道我做這些,是為了做你的妹妹嗎?你倒是說得輕巧,說做夫妻就做夫妻、說做兄妹便做兄妹,難道我殷巧巧是隨你捏圓搓扁的麵團?你想怎麼樣就怎樣不成?”
雲燃道:“……巧巧,是我對不住你,小時候沒護住你,害你被桃林君擄去,平白吃了許多苦,可你自小在這等寡廉鮮恥、全無倫常之人身邊長大,自然不明白有些事是注定做不得的,我與你分明是血親兄妹……若咱們將此事棄之不顧,一意孤行結為道侶,那便是亂|倫,爹娘隻有咱們兩個孩子,咱們……咱們怎能如此!豈非大逆不道?”
沈憶寒聽得驚訝,也漸漸明白幻境將雲燃認作之人是誰了——
不成想“祖師婆婆”與初代登陽劍主之間,居然是這樣的關係,當真是曲折離奇。
聽這話裡意思,“祖師婆婆”是早在結識登陽劍主之前,就已風流人間了,卻肯為了心上人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結果兩人有情人終成兄妹,“祖師婆婆”明知如此,卻還要和執意自己同胞哥哥結為道侶,的確是全無道德觀念,隨心所欲的很了。
難怪登陽劍主不肯答應,兩人之間恩斷義絕。
沈憶寒道:“你不必說這些,師父是極好的人,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從小到大,不曾叫我吃過半點苦,他不過是與你們這些所謂‘正道’修習的功法不同了些,你們就對他百般詆毀,你說到底,還是不肯舍了你那‘正道魁首’的位置罷了,否則隻要你肯,以咱們倆的修為,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兄妹如何?倫常又如何?咱們便是要做夫妻,誰又攔得住了?”
雲燃默然片刻:“你既執迷不悟,我與你無話可說,你在我劍道種子中動了什麼手腳?巧巧,你恨我可以,又何必要為難我的傳人?”
“哼。”沈憶寒感覺到心中有一股譏諷之意,這大概是幻境原主人的情緒,“你不是要做什麼登陽劍主,叫天下正道敬仰麼?倒是好清高的人品,既如此,便讓你的徒兒、傳人,百代千代,也同你一樣,最好都做一輩子的孤家寡人,誰也彆愛、誰也彆碰,否則就等著為人玩弄,做人爐鼎吧!”
沈憶寒聽得愈發驚訝,正要回話,門外卻闖進一人,背負長劍,麵含怒意,破門而入便道:“巧巧!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這話一出,沈憶寒便覺耳熟,方才雲燃是不是也說過一樣的話來著?
定睛去看,卻見那劍修相貌正與在畫像上看過的初代登陽劍主一模一樣。
周遭的空間忽然肉眼可見的波動了起來,雲燃見狀,一把拉過沈憶寒道:“小心,尋找陣眼,幻境要潰散了!”
沈憶寒心知這位才是幻境中真正的登陽劍主,與雲燃這個被幻境認錯了的冒牌貨一碰麵,此處以記憶構築的幻境自然便無法再自圓其說,就要潰散。
雲燃拂塵一掃,一道朱色靈光朝著宮室中那鼎正嫋嫋冒著青煙的香爐射去,香爐被擊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
沈憶寒聞著這味道,終於如夢初醒,心道:“方才我怎麼半點沒留意到這氣味有異?”
香爐倒下後,未過數息功夫,兩人周身景物瞬間如碎冰般片片散去,沈憶寒環視周遭,才發覺自己眼下與雲燃身處之地,還是剛才墜入幻境前,所處的洞穴。
隻是眼下這一截,明顯比和常歌笑、賀蘭庭一道時身處的那截寬闊。
洞穴中彌漫著一股紅煙,氣味正與先前嗅到的甜香一致,這味道也正是沈憶寒在方才幻境中聞到的焚香的氣味。
沈憶寒與雲燃相視一眼,見對方沒事,彼此心下都稍安,兩人一齊封閉了嗅覺,朝著紅煙飄來的方向一看,果然頭頂洞壁上附著一個巨大的蟲巢,汩汩紅煙正是從此而出。
沈憶寒抽了鴛劍出鞘,不等雲燃出手,兩道紫色劍光如流電而出,那蟲巢落在地上,裡頭一隻隻爬出足有一人高的蟲子。
這蟲子正是先前他與常歌笑合力斬殺的那種,這蟲巢裡竟足足有數十隻,此刻密密麻麻的爬出來,叫人看了頭皮發麻。
這些蟲子在此不知已經盤踞多久,噴吐出的煙霧足以讓誤入其中之人,一個個都陷入逼真的幻境中去,沈憶寒方才與常歌笑見到的那隻,身上所蘊妖力,便已經同築基後期的人族修士無異。
此刻蟲巢落下,湧出的蟲子他粗粗一感知,更覺心驚,竟然每一隻都有與金丹巔峰修士真元濃厚程度不相上下的妖力。
當下不敢輕慢,手握鸞鴛,便要迎敵。
雲燃卻攔在了他身前道:“你方才險些真元逆行,現下還未恢複,不必動手,且先調息。”
“我來。”
語聲弗落,臂彎中拂塵掃過,十幾道赤色劍意凝練如芒,嗖嗖嗖激射而出。
以雲燃如今劍道造詣,便要使劍,也不必非要依托於劍本身,指尖靈力可化劍意、拂塵掃過罡風可化劍意。
天下萬物,歸於他手,無一不可為劍。
劍在他心中。
但見十幾道劍芒急射去,未聞破空聲,那蟲巢中還在往外爬的蟲子,卻已接二連三的停了動作,不過片刻,便好像都成了雕塑一般,竟是死的無聲無息。
沈憶寒雖早知他這百年來修為、劍意都精進的極其厲害,卻不料竟然如此輕鬆寫意間,便能滅了如此多隻高階妖獸,雖說他如今已是小乘期巔峰,換了其他同階修士來,未必對付不了這蟲巢,可卻不一定能解決的如此乾淨利落。
雲燃道:“這些蟲獸與你身上蠱蟲可有關係?”
沈憶寒愣了愣,半晌才道:“可能有,這蟲獸所噴紅煙,氣味與蠱蟲十分相似。”
雲燃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道:“此蟲從前見所未見,亦未聽過這種蠱毒。”
沈憶寒心道,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否則在夢中也不會著了謝小風的道了。
雲燃知道好友厭惡蟲子,而且還是這麼大的蟲子,即便這些蟲子身上全是有用之物,他也未必肯多碰一下。
因此並沒叫沈憶寒上前幫手,自行分離處置了蟲屍,將十幾枚妖丹和最有價值的蟲足蟲甲分離而出。
雲燃道:“此妖獸內丹,或許於解除你身上蠱毒有用,先將其收起來,自傳承出去後,若仍未找到驅除蠱蟲之法,可攜此物,尋訪精於蠱術的修士。”
沈憶寒被他這麼一提醒,又想起幻境中兩人之間所發生的事,大感窘迫,不敢去看雲燃眼睛,隻接過了那個裝著蟲獸妖丹足甲的乾坤袋,草草收拾了。
心裡卻想,萬一這一行找不到驅蠱之法,自己再發作起來……難道還要雲燃“幫”他解決?
這麼一想,頓時覺得耳熱麵燙。
沈憶寒不敢再想,頗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生怕被旁邊的雲燃看出什麼。
其實他也不知他在心虛什麼……
但他知道,自己如今對好友的心思,隻怕是與好友對他……已不大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