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也沒著急走,想著再私底下跟南雁討論討論,把這個招工規則給弄出來。
公社裡多少中學生,最近都在忙活什麼,他們一清二楚。
南雁耐性十分好,一個個的跟他們討論,等著把人送走已經是半下午的事情了。
鐘廠長指了指那已經涼透了的饅頭,“先吃口墊墊肚子,女同誌也要知道照顧自己。”
說起旁人來一套套的,咋就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呢?
南雁這會兒是口乾舌燥。
從暖水瓶倒了杯水,小口小口的潤著嘴唇和嗓子。
“這種老東西,平日裡吆五喝六慣了,難得今天都能低下頭。”
整日裡念叨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人,今天可算消停了點。
南雁笑著吃了口涼饅頭,白麵饅頭甜絲絲的,嘴裡頭似乎都是麥芽糖的味道。
“他們其實也沒啥壞心眼,真要是壞到骨子裡的人,就算是戳破臉皮人家都能裝不知道。”
鐘廠長何嘗不明白,“下次也不用這麼彎彎繞繞的,有什麼直接說就行。”
“那也不成,那麼大年紀的人,比我爸年紀都大,我直接說下了他們臉,他們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頭能高興?”倒不是南雁非要這麼折騰,但也得考慮到這些老同誌的自尊心。
畢竟人家當公社乾部都那麼多年了,哪能真把人當孫子。
外婆說過,教師是權威者,但也要考慮學生的自尊心。
哪怕是為了學生好,也不能張口閉口“我是為你好”,然後一通教訓。
何況她本身就是小輩,目前在食品廠也是代鐘廠長行事,哪能真的上位者姿態對人呢。
鐘廠長聽話隻是看著南雁笑,沒有狐假虎威,辦事一如既往的耐心。
年紀輕輕就能這麼沉得住氣,可真是太難得了。
隻是南雁如今卻又敗在了太年輕上,但凡是跟褚懷良差不多的年齡,這會兒早就被調走。
留下來對廠裡是好事一樁,隻是稍稍耽誤了她的前程。
“吃兩口就行了,走,我帶你去吃點好的。”
南雁迅速把饅頭收起來,“您還有錢?”
“請你吃飯的錢還是有的。”鐘廠長瞪了一眼,“我要是都吃不起飯,那全中國還有幾個能填飽肚子的?”
“說得對,你看我就是太年輕了都不會說話,還得廠長您好好教我。”南雁一本正經,“所以你得好好養身體,長命百歲才行。不然往後我闖了禍,都沒人撈我。”
鐘廠長聽到這話愣了下,才知道自己被這小丫頭挖了坑。
“你呀!”
南雁把饅頭用油紙包上,端著水杯往外去,“走啦走啦,再不吃飯身體就要罷工了。”
歡快的聲音讓老廠長哭笑不得,說她穩重又總會時不時的皮一下。
恨不得時刻提醒你“我還是個孩子呢”。
真是拿她沒辦法。
……
三月下旬,肉聯廠的新鄰居食品廠開始正式生產運營。
從公社裡拉來的鴨子進入屠宰車間,被宰殺後的鴨子先是放血,等著放血差不多又被丟到熱水裡。
這個熱水溫度不算特彆高,七十來度。
浸泡差不多有三分鐘,負責拔毛的工人開始濕拔鴨絨。
工人們不太明白為什麼還要多這麼一道工序,關鍵是還要區分開鴨絨和鴨毛。
鴨毛渾身都是,鴨絨則是長在鴨子的腹部,就那麼一小塊。
但工廠有安排設置了這個崗位,他們認真完成工作就是。
至於這些鴨毛鴨絨到底有什麼用途,那和他們沒關係。
很快這些被堆成了小山的鴨毛和鴨絨就被林建國拉走了——
這是他伯母和他媳婦交代的事情,林建國哪能不乾呀?
好在他們村距離縣裡不太遠,現在沒下雨路也好走,來回十裡路加上裝車什麼的,他一天能跑個四五趟不成問題。
就是不知道這些鴨毛、鴨絨什麼的,真能有這麼大的用處?
“有沒有用,你身上穿的衣服沒跟你說?”
林建國登時悻悻,彆說他媳婦手巧,做的這鴨絨服可真好,又輕快又暖和,之前他拿了一件去黑市賣,賣了一百多塊呢。
隻不過鴨毛過了水多少有點腥,又要烘乾還要消毒挺麻煩的。
但桂花說這是她的事業,她願意折騰就折騰吧,反正也花不了幾個錢。
再說了,這不是還有二伯母一起嗎?
前段時間剛收拾出來的棚子裡,張桂花正在收拾這些剛弄來的鴨毛和鴨絨。
頭兩天南雁不知道怎麼搞來了一件進口的鴨絨服,張桂花不是很懂上麵都寫著什麼,好在林蓉和高北辰看得懂,查字典給她一句句的分析解釋。
什麼含絨量、重量、麵料都翻譯了過來。
就是她見識少,也不知道啥是聚酯纖維。
先不管這個,等南雁回來再說也不遲。
現在先把這些鴨毛、鴨絨處理好。
麵料的事情,回頭再說也不遲。
南雁倒是知道什麼是聚酯纖維,就滌綸,再說個通俗易懂的名字——的確良。
但彆說小縣城,就算去市裡也不見得能找到那麼多滌綸麵料。
國內的確有的確良襯衫,但那都是用進口的滌綸原材料生產的,量很少。
四三方案引進成套化纖設備,這才算有了將石油轉化為化纖的生產技術,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有了國產的化纖原料。
南雁想了想,“這個你先彆著急,我回去看看能不能弄一下。”
她憑空弄不來聚酯纖維麵料,不過倒是可以做一些實驗。
當然這事南雁自己搞不來,還得找化工方麵的專家才行。
褚懷良就知道南雁找他沒好事,“你的意思是,想要在棉布上做一層樹脂塗層?”
“對,技術上應該能做的到?”
“不知道。”褚懷良說的是實話,他真不知道。
能不能做的到不是一句話的事,得做實驗才行,“你搞這個做什麼?”
“廢物利用啊,我家裡人最近在搞鴨毛鴨絨想要做衣服。”
這幾個字有點耳熟,畢竟豬膽、豬胰子也是廢物,利用好了創造的價值那可海了去了。
“羽絨服?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記得朝鮮戰場上美軍好像就有睡袋和鴨絨被什麼的。”
褚懷良仔細想了下,“哦,這還是老鐘說的,他去那邊打過仗!”
鴨絨被!
南雁怎麼就忘了這個呢。
其實不見得非要做羽絨服嘛。
但是做鴨絨被的話,被麵用什麼麵料?
褚懷良瞧著沉思的人,“我覺得有個麵料肯定行。”
“什麼?”
“絲綢。”
不得不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褚懷良這還真不是亂說。
絲綢受到歡迎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國內現在出口創彙的紡織品中就有絲綢,可比棉布價值高多了。
絲綢鴨絨被。
想想就很貴啊。
南雁想起了同樣很貴的蠶絲被。
“那要不去蘇州那邊一趟?”那邊有好些個大的國營絲綢廠,說不定真能聯合起來搞上一波呢?
南雁覺得這事倒是可行。
甚至可以說宜早不宜遲。
依照她原本的計劃,是想要讓這羽絨服跟著鴨肉罐頭一起去廣交會,看看能不能找找訂單什麼的。
但比起國外的聚酯纖維麵料,現在國內在麵料方麵的確趕不上。
雖說有進口的化纖原料,但那些原本就是服務於國民,給大家豐富一些服裝,南雁沒那個臉把這些麵料給搶走。
倒不如另辟蹊徑,看看能不能把鴨毛鴨絨和絲綢聯係在一起,要是真能搞出點東西來,這是一個多贏局麵嘛。
“你不本來就打算去高郵金華一趟,順帶著過去看看唄。”褚懷良倒是沒什麼意見,“其實可以先用棉布做一套,讓我先試試,我可以幫你提提意見嘛。”
南雁還不知道褚懷良在想什麼?
不過倒也不是不行,絲綢、純棉都試試,哪個效果好就用哪個。
反正不同麵料也可以有不同的消費群體嘛。
南雁沒再回村裡,打電話到公社那邊,正好趙留真就在公社大院,接到電話後連忙應下,“行行行,就是辛苦你還得跑這趟。”
“沒事,趙主任你們先弄著,咱們多做點嘗試,看哪個效果好留下哪個。”
純棉麵料的鴨絨被含絨量在50%左右,在南雁離開陵縣的第二天就被劉煥金送到了製藥廠。
褚懷良還挺不好意思的,自己隨口一句就讓人這麼趕工,搞得他跟資本家似的。
“要不我請嬸子你吃個飯?”
“不用不用,南雁說褚廠長你幫了她很多忙,論理說該是我請你吃飯才是,不過鴨棚那邊還得忙,等忙活完這陣子,我回頭給您下帖子,再正式請您吃飯。”
褚懷良瞧著離開的人,忽然間明白為什麼她跟親爹媽不親近,反倒是樂意在婆婆家待著了。
血緣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很重要,但對高南雁而言,自己舒服才是最要緊的。
彆的不說,劉煥金就挺讓人舒服。
抱著這一床不算太重的棉被,褚懷良回家去。
晚上的時候,鼻孔裡再度飛進去一根絨毛的褚廠長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後,徹底睡不著了。
難怪高南雁答應的那麼爽快,這是故意在收拾自己呢。
行,研究還不成嗎?
看能不能在棉布表麵增加一層高分子樹脂塗層,不說防水什麼的,起碼能把這些絨毛擋住。
不然這被子輕巧不壓人不假,但是翻個身絨毛就往鼻子裡鑽算什麼回事?
南雁這次去蘇州不是單獨出行,鐘廠長擔心她人生地不熟在那邊不方便行事,陪著她一塊過去。
“您老家是這邊的?”
“那倒也不是,不過我愛人出生在杭州。”
算是地主家的小姐出身。
但剛出生沒多久家裡就被敗光了,日子過得十分拮據,後來劃分農村階級時,還是個貧農呢。
說是窮,但是家裡頭老一輩死的時候還是給留下了一罐金條。
“抗美援朝那會兒,她把金條給捐了,為了這還把她那抽大煙的爹給氣死了。”說到過去的事情,鐘廠長不自覺地帶著幾分笑意。
“她爹死之前說,那一壇子金條是他閨女交的投名狀,壞老頭想法子破壞她名聲呢。”
南雁聽得興趣盎然,“那她怎麼跟廠長你認識的?”
“她自告奮勇要去前線當護士,就這麼認識了,後來組織上給我們說和,就在一起了,不過也是苦了她四處跟我跑,從50年底離開家鄉,十多年沒再回去過。”
南雁聽到這話神色有幾分黯淡。
“你說得對,我得好好活下去,把她那一份也活下去。”
看著給自己加油鼓勁的人,南雁點頭,“嗯,多替她看看這世界,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鐘廠長看了看車窗外,“你呢,跟我說說你跟林業的事情?”
其實他沒問過,但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南雁倒是也不怕說,記憶再加上那些書信,足夠她應付很多人。
隻是她說起這些舊事時,仿佛一個局外人。
便是南雁自己都覺得如此。
“我還年輕總要有自己的生活,林業他爸媽也經常勸我,彆總想著背負著林業的期待活下去,自己過好了比什麼都強。我覺得我現在就挺好,廠長你覺得呢?”
鐘廠長最近的確修養的還算可以,陳勝秋很快就要調走,孫秀梅屆時也會跟著一塊離開,這會子也不再折騰,還一改往日作風最近在給廠裡安排新的財務部接班人。
廠裡頭事少,裡麵有駱長鬆盯著,外麵有南雁,倒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原本瘦削的人最近臉上又飽滿起來,氣色也好了許多。
甚至比南雁這個沒病沒災的年輕人都要好。
但氣色隻是一方麵罷了。
鐘廠長從南雁的眼裡頭看到了閃爍著的星光。
不,那比星光還要燦爛,仿佛太陽在灼灼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