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走到瓜地前,集體激動得夠嗆。瞧瞧這花苞苞,今後就是一個個大南瓜呀。
他們在戈壁灘上種出了南瓜,而且還是露天的,多神奇呀。
春風如此猛烈,南瓜居然沒有被飛沙走石蓋住,還在頑強地生長。
朱曉明突然間嚷嚷起來:“我發現了,等到後麵下雨的時候,因為這裡地勢低,雨水還會淌下去,這就是說,瓜地能夠吸收更多的水分!”
娘嘞,就這麼一個地窩子,居然可以搞出這麼多講究。
田藍微微笑:“你以為呢?種田是門大學問,在艱苦的環境下種田,是更大的學問。現在請回答問題,南瓜什麼時候掐蔓、掐尖?”
朱曉明慌了:“這,我不掐,我就讓它好好長不行嗎?”
“嗯,然後你長十個瓜都沒有人家一個瓜分量大,也比不上人家的瓜甜。”
田藍刺完這個,又點下一個的名字:“陸雙雙,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平常乾體力活,陸雙雙她們一直處於下風。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掰回一局,陸雙雙立刻挺起胸膛,響亮地回答:“當瓜秧長至150厘米左右,花開滿藤時就要掐蔓、掐尖了,一根藤上最多保留兩個瓜,保留20片葉子就行。”
呀,不錯,背的挺熟啊。
田藍點點頭,又看了眼朱曉明,十分疑惑的口吻:“你當真是年級第一?”
朱曉明簡直要瘋了,他將來跟他爸一樣是要當革命軍人的,他又沒打算當農民。
“你爸下地乾活可比你強多了。”田藍一邊說一邊搖頭,“你可真是乾啥啥不行。”
氣得中學生又拿鐵鍬過去挖坑了。
坑永遠不嫌多,因為南瓜側枝也能繁殖。他們還準備將大棚裡的西紅柿也拿出來扡插繁殖,然後在使用相同的營養液培養情況下,比較兩種狀態下西紅柿的生長情況。
這裡每一個坑都是一小塊實驗田,最後要記錄實驗結果的。
田藍拍拍手,轉頭誇獎的一句陸雙雙:“不錯,有進步,加油。”
陸雙雙下意識地冒了聲:“啊,你還記得我們是老同學啊。”
田藍卻不苟言笑:“勞改犯也有基本人.權。”
“你說什麼呢?你也知道你把我們當勞改犯對待了?”
田藍麵無表情:“因為你們本來就有罪,雖然沒有任何機構判你們的刑,但是你們自己知道你們有罪。你們讓一個無辜的人斷了腿,成為了殘疾。”
幾位女知青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氣急敗壞地嚷嚷著:“我們沒有罪,他就是……”
“就是人不敢直麵自己的罪過不足以稱之為人。知道自己錯了,卻還要百般狡辯,是可恥的。如果有一天人家用莫須有的罪名給你們定罪,你們就知道什麼叫做百口莫辯了。”
她話剛說完,前麵就響起知青們的叫喊聲:“包裹來了,我報到名字的拿一下自己的包裹。”
陸雙雙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趕緊往前跑。現在一日比一日熱,春天就要過去了。不是說流腦是冬天跟春天流行的病嗎?現在肯定已經控製住了,她可以回家了。
其他被點了名的知青也趕緊回去,現在知青連的人越來越多了,自己的東西還是收收好。萬一到時候莫名其妙失蹤了,那可真是說不清楚。
田藍也有個包裹,裡麵裝的是胡阿姨幫她做的幾雙鞋子還有些乾貨。老太太還托人寫了信,讓她注意身體。她自己做的布鞋,晚上下田回來穿著舒服。
田藍都不知道該怎麼說這老太太了。她想叫人不要費神,可是她又明白人如果沒有精神寄托的話,身體會很快垮掉。
她琢磨了一下,決定將自己這個月發的工資寄給老太太。反正在西大灘,窮鄉僻壤,人煙罕至,他們連逛街都做不到,想花錢也沒地方去。
田藍將信塞回口袋,準備放好自己的包裹,就聽見旁邊響起了嗚嗚的哭聲。
屋裡人都扭過頭去看,隻見陸雙雙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田藍都煩死了:“行了,你家沒找門路把你弄回去也不至於這樣。”
因為流腦疫情蔓延,所以軍墾農場下了死命令,一切過來串聯的知青必須得原地呆著,不許跑來跑去。
這命令是過年前下達的,到現在也沒說啥時候解除。除非各家自己找門路托關係,否則衛兵們還真走不了。
陸雙雙哭得快死過去了:“我哥,我哥……”
旁邊人覺察到不對勁,趕緊過去扶她。龐詩雲拿起信紙看,發出了一聲驚叫。
陸雙雙的哥哥死了,他們用大.炮轟城牆的時候,她哥哥想去堵住大.炮,被炸死了。
聽到的知青們嚇了一跳,薛秀琴驚惶地問:“打仗了嗎?是美帝蘇修還是台.灣特務?”
龐詩雲咬牙切齒:“是竊取革.命果實的反動分子!”
薛秀琴還是茫然:“那他們哪兒來的大炮?不是已經取得了全麵奪.權的勝利嗎?”
田藍沒啥感覺,她沒辦法同情陸雙雙。不就是奪.權之後的內鬥嗎,不是他打死你,就是你打死他。每個都稱對方是叛徒,每個都說自己代表的是正義。
在光明正大殺人不用付出代價的時刻,參與其中的人,誰不曾釋放心中的獸?誰又能說自己無辜?
龐詩雲安慰了會兒陸雙雙,革.命總是要死人的,為了革.命流血犧牲不應該悲傷。這才是革.命人應該有的精神。哭哭啼啼的算什麼?
可是無論她怎麼說,陸雙雙都雙眼直勾勾的,毫無反應。
龐詩雲無奈,隻好去看自己的信。結果她一打開信紙,不多時便臉色慘白。
她的同伴以為她家也出事了,伸手搶過信看。待掃完一段話之後,那女衛兵就好像手上著火了一樣,急切地丟下信紙,大喊大叫:“我要跟你劃清界限,你是黑.幫分子。”
知青們莫名其妙,搞不清楚他們鬨的是哪一出。有人撿起信紙看,才明白過來,原來龐詩雲的父母也被打倒了。
這就是革.命乾部子弟最害怕的事啊。
知青們倒是無所謂,誰也沒再安慰勸和這些女衛兵。他們可不想擔上拉攏腐蝕革命接班人的罪名。
田藍回頭看了眼那位大驚小怪的女衛兵,感覺這些人真的好奇怪,不像有血有肉的人,反而像是隻披了層人皮,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戲台上的一驚一乍。
那女衛兵還拉著其他同伴,再三再四地強調讓她們一定要堅定革命立場。龐詩雲就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完全不知所措。
她下意識地想要找人抱團,卻發現周圍沒有一個她的夥伴。她曾經拋棄了很多人,現在輪到她自己被拋棄了。
包括和她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老同學,剛剛她還在安慰的陸雙雙。明明上一秒鐘還失魂落魄的人,現在卻突然間清醒過來,堅定地表示一定要跟她劃清界限。
田藍想到那句話,這世上最大的殘忍就是把美好毀滅給人看。毀滅的是人與人之間純粹的情感,剩下的全都是利益。
然而田藍並沒有安慰茫然不知所措的龐詩雲,她隻是看了後者一眼。人永遠不能感同彆人的身受,除非自己也墜入深淵。
陳立恒拿了單子找收了信的人一一簽字,他看了眼屋裡頭的情況,頗為奇怪:“怎麼了?”
田藍搖頭,隻含糊其辭道:“她們家裡出了點事。”
那個叫囂著要早點劃清界限的女衛兵大呼小叫地提醒陳立恒:“你要注意,她現在是我們的敵人。”
陳立恒看了她一眼,開口問道:“你爸是下江區的嚴富平吧?他被隔離審查了。”
一句話,直接宣判了女衛兵的死刑。其他剛剛緊密圍繞在她周圍的同學,瞬間換上了鄙視敵對的眼神。速度之快,連川劇的變臉都自歎不如。
陳立恒隻丟下一句話:“這次清江市被隔離審查的人很多,具體情況你們可以問問自己家裡人。”
相形之下,他父母算幸運的。因為他們二月份就主動去了工廠,脫離了鬥爭最激烈的中心。
否則就他父母的級彆,說不定也是反革.命集團的頭頭腦腦吧。
陳立恒問了聲田藍:“你有信要寄嗎?”
田藍點頭:“你稍微等一下,我寫封短信。麻煩你幫我個忙,我想彙50塊錢給胡阿姨。”
陳立恒立刻拒絕:“不用了,我每個月都給胡阿姨彙錢的。”
田藍搖頭:“你不懂,老人要的不是錢,而是小輩的關心。”
想當初她爺爺奶奶老乾部退休又不缺錢花,可是她拿獎學金給老人買了禮物,嘿,老頭老太太那叫炫耀的。人間凡爾賽。
陳立恒卻認真道:“懷璧其罪,她要是身上錢多的話,容易被人盯上。現在,挺亂的。”
到處都亂七八糟,管理人員被打倒的太多,有的地方甚至發生了勞改監獄暴.動的事。那些人四處流竄,為了錢是會殺人的。
田藍也覺得這話有道理,她想了想,還是改了主意:“那我給彙10塊錢,我給你10塊錢,如果有果乾或者老餅乾之類的,麻煩你幫忙買了也寄一下。”
這回陳立恒倒沒拒絕,他點頭應下:“可以。就是有個事情想問下你的意思,報社把電話打到了我們營裡,想采訪你。”
田藍挑高眉毛,狐疑道:“采訪我什麼?”
這段時間兵荒馬亂的,好多地方正常工作都難以開展了。記者現在過來做什麼?
陳立恒表情微妙:“報社認為你主動跟黑.幫家庭脫離關係,是新時代的革.命青年,應當被表彰,成為大家學習的榜樣。”
田藍一時間想笑,她辛辛苦苦改造鹽堿地,她沙漠種樹她紮根戈壁灘,不值得被表彰被肯定。她檢舉揭發田大富,倒是成了吾輩楷模了。
也是,不管發動運動的人本意如何,這個時代很多時候體現出來的其實是強烈的無政.府主義傾向。按照這種主義理論,家庭是應當被消滅的。
陳立恒也覺得此事不妥:“你要是不想接受采訪的話,就推了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田藍笑了笑:“我接,我得請記者同誌幫我的忙。沒有足夠的鋼材,我們戈壁灘的溫室大棚事業難以繼續推進下去。我也需要記者同誌幫忙宣傳,讓大家都知道溫室大棚無土栽培以及滴灌技術。”
接受這個采訪成為被塑造的典型又怎麼樣呢,最多不過這場運動結束之後,自己要作為反麵典型被反複審查吧。
那也無所謂。
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差不多要10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事,現在想那麼多做什麼。到時候自己還在不在這裡都兩說。
田藍露出個笑容:“那就麻煩你了,我接受采訪,我與記者各取所需。”
報社派過來的記者是位剪著短頭發,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女性,姓周。
她一下車,就直接奔到大棚麵前,繞著大棚好奇地來來回回看,還好奇地問了句:“這是什麼?”
知青們一見,大喜過望,有戲呀。隻要記者對他們的大棚感興趣就好。
郝建設趕緊現身說法,積極向周記者詳細介紹大棚建設的技術要點,對方提出的任何問題,他都熱情地給予不厭其煩的解答。
等到周記者繞著大棚轉過圈之後,田藍才貌似不經意地提了句:“郝建設同誌是土木工程專業的高材生,他大學畢業之後主動紮根邊疆搞建設,一心將自己所學全部奉獻出來。”
周記者高興地連連點頭:“對,這才是我們新時代的青年,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來。”
徐文秀趕緊接話:“正是這個目標將我們從五湖四海聚攏到一起,好好搞建設。你想進去看一下嗎?我們在裡麵種了很多蔬菜。這些菜沒有一顆是長在土裡的,我們利用無土栽培技術,在全是石頭的戈壁灘上種出了蔬菜。”
現在已經過了五一勞動節,整個大棚裡可以說是鬱鬱蔥蔥。
鮮豔欲滴的西紅柿,綠油油的黃瓜,紫色發亮的茄子,還有粗粗長長的豇豆和四季豆以及絲瓜,更彆說那些綠葉蔬菜。
徐文秀一樣一樣的給人解釋。
為什麼他們大棚裡長出的蔬菜特彆肥大?因為是定向製作的營養液,滿足了蔬菜生長需求。而且戈壁灘上日照時間長,讓植物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做光合作用。
其他知青都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聽著,隨時做好準備做補充說明。
什麼滴灌技術,什麼無土栽培,什麼利用地膜和小拱棚進一步提高大棚內的溫度。大家滔滔不絕,隻怕不能傳遞出更多的內容。
看完了大棚,還得看小拱棚。已經拿掉了塑料膜的坑地裡,栗子南瓜跟沙漠蜜瓜都已經蔓延成片,一眼看過去,那冒出頭的綠色,看的人真是心神搖曳。
朱曉明趕緊負責解釋:“蜜瓜在長出瓜豆子後采取露天種植,可以更好地做光合作用,而且還能利用晝夜溫差,能夠讓瓜的品質更高,口感更好。我們的蜜瓜,比平常大田裡種的瓜要早上市10來天,6月份就可以吃了。”
周記者聽他說話的口音,笑著問:“你是寧甘本地人嗎?”
朱曉明立刻挺起胸膛,自豪地強調:“我們就是農場子弟,我們去京城接受了領袖的接見之後,深刻地認知到紮根土地鬨革.命的重要性。所以我們請求到條件最艱苦的西大灘來紮根。”
就這種時候,女衛兵們仍然不願意叫農場子弟壓一頭。
她們現在都成了黑7類分子了,整個政府領導班子的頭頭腦腦被一網打儘,她們的爹媽也難以幸免。既然大家都從雲端跌下來了,那她們當然還是好同誌好朋友。
這會兒大家也同仇敵愾,趕緊阻攔農場的人繼續表功:“沒錯,我們11月份串聯到西大灘,就決定留下來了。農場的子弟過完年也過來了,我們現在都是同誌,朝著共同的目標前進。”
聽清楚了啊,這事兒是有先有後的。彆搞的農場子弟才是急先鋒一樣,要點兒臉。他們都是過來吃現成飯的。他們來的時候大棚早就建好了。
田藍假裝沒看出來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湧,絲毫不打算拆台,還主動誇獎了女衛兵們:“她們串聯回頭就打算在條件最艱苦的地方紮根了。從去年到現在,他們一天都沒有離開。農場的中學生們也是受了領袖的感召,深刻認識到了抓革命促生產的意義,繼承了老輩農場人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的精神,在最艱苦的地方奮鬥。”
周記者看著這星星點點的碧色,感慨了一句:“這就是戈壁灘上的綠洲,綠色的希望啊。”
她的眼鏡都阻擋不了目光的炙熱,她認真地強調,“我不能走馬觀花。我要寫一篇深度調查,我要好好謳歌你們這群戈壁灘上的奮鬥者。”
這下子,大姑娘小夥子們不分派係不問來路,都集體高興地跳了起來。
薛秀琴激動地大喊大叫:“太好了,我們就希望您能夠將我們成功的經驗傳播出去,讓更多的戈壁灘變成綠洲,讓大家都不愁沒瓜菜吃。”
馮祥生認真地強調:“記者同誌,你可以去一趟農場團部,那裡還有台田和魚塘,這是改良鹽堿地的好辦法,已經獲得了不小的成效。你也應當去一趟濟北農場,那裡的沙漠有我們種下的萬棵樹苗,現在已經長成了。”
周記者連連點頭:“好,你們才下鄉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已經做了這麼多事。你們是新時代知識青年的典範,社會主義新青年就應當主動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投身建設中來。我要好好調查,我要好好寫這篇報道,讓你們的經驗可以造福國家更多的地方,幫助更多的人民。”
她認真地對高連長提出請求,“我希望能夠留在這裡,跟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來真正體會西大灘戈壁建設者的精神。”
高連長點頭:“我得向上級彙報一下。”
這就是個流程問題而已。
周記者又認真地看田藍:“你們有什麼問題是希望我幫忙解決的嗎?”
記者號稱無冕之王,他們下去做調查的時候,常常幫助群眾解決實際困難。
田藍毫不客氣,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有,我們需要鋼材,這樣才能在戈壁灘上建造更多的大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