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咣當咣當往前跑,海拔越來越低,最終到達了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田藍即便不看窗外的風景,人光坐在車上,就能感受到環境的變化。
為什麼呢?因為空氣變得濕潤起來了呀。打開窗戶,人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了,參與到呼吸運動中來。
難怪講人人都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果然啊,這空氣都不一樣。
咳咳,所謂江南,不是還分大江南跟小江南嗎,這江邊的都算江南,挺好的。
她下了車,直接按照列車員阿姨的指點,拎著包裹走了不到20分鐘,就順利進入招待所。
前台看了她拿著的介紹信,立刻給她安排房間,特地囑咐她:“一日三餐都可以在招待所裡吃。全國通用糧票可以用。等到明天,會有人過來接你。”
田藍趕緊道謝。這一路上,謝謝算是她說過的最多的話了。要是沒有這些善良的人們的幫助,她哪裡能夠全須全尾地活到現在。
前台阿姨笑著招呼她:“趕緊洗澡,咱們這裡彆的不多,水管夠。”
田藍笑出了聲,認真道:“大西北就是缺水,尤其是春天,我們連澡都不怎麼敢洗。”
現在好了,招待所裡就有浴室。人在水龍頭下一站,那嘩嘩的熱水從頭澆到尾。媽呀,如此痛快的滋味,她已經差不多兩年時間沒有體會過了。
哎呀,舒坦,真舒坦。身體每一個毛孔都透出來的舒坦,就像《西遊記》上唐僧師徒吃了人參果以後感覺到的舒坦。
她痛痛快快從頭洗到腳,等到擦乾身體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跟肥皂一塊兒瘦了個身。
太爽了。
田藍擦了擦頭發,看鏡子裡的自己。哈,皮膚黝黑,曬的,頭發枯黃,營養不良;可一打眼看上去就跟美黑又漂了頭發差不多啊。可見時尚追求的也是勞動美。
她越想越樂嗬,咧著嘴巴笑出了聲。
啊啊啊,不能想了,先去吃飯。
田藍不等到頭發乾,就迫不及待跑去飯堂打飯。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何況她吃的是香噴噴的大米飯呢。
自從她去了寧甘農場,她還真就沒再吃過一顆大米。這回看到大米飯,她幸福得簡直想要落淚。
可是正當她伸手準備打飯的時候,阿姨卻嚴肅地盯著她:“你有沒有彙報?”
田藍傻眼了,搞不明白為什麼食堂還要搞身份調查,隻能結結巴巴地回答:“報告,我叫田藍,從寧甘軍墾農場來,我有介紹信和身份證明。”
打飯阿姨像看傻子一樣白了她一眼,怒火中燒地吼出聲:“早請示晚彙報,你不懂嗎?”
田藍直接被罵懵了。還請示還彙報,不就是想吃頓飯嗎?她又不是不給錢不給糧票。這有啥好彙報的?
還是下班過來打飯的前台服務員反應過來,趕緊拉住她,解釋了一句:“她剛從寧甘過來,還不太懂咱們這邊的習慣。”
阿姨立刻鄙夷地抬高了下巴:“寧甘那地方果然是政治覺悟低,革.命意識淡薄。居然不知道晚上要向偉大領袖彙報一天的思想動向。”
田藍火冒三丈,在心裡罵了一句,革你個大頭鬼的命。
老子在鹽堿地在沙漠在戈壁灘上革.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乾什麼呢?光會說空話!
但是這些牢騷打死她都不能說出口,除非她真不想活了。
她隻能唯唯諾諾地跟在前台小姐姐的身後,對著牆壁上掛著的領袖畫像彙報一天的工作、學習、思想等情況。
現在這個時代,所有的宗教信徒都要被打擊,因為他們已經創立了一種新的宗教,要求所有人都必須加入信仰的宗教。
田藍覺得掛在畫像上的人成了廟裡的菩薩,任由和尚擺弄來擺弄去,甚至有些可憐。
彙報完畢之後,她以為可以去吃飯了。沒想到所有人居然打著拍子開始跳舞。
這可真是要了田藍的老命,因為她沒學過“忠.字舞”啊。
這事開始流行的時候,他們知青連已經進駐戈壁灘,天天忙著乾活學習訓練,哪有空搞這些。
反正西大灘天高皇帝遠,隻要他們不自我折磨,旁人壓根不會過去檢查。
而有這閒工夫,他們又能多蓋一座大棚,多種好多蔬菜了。
你問問畫像上的人,他是希望看到這麼多人圍著他跳舞,還是想大家在田頭在工廠好好搞生產?
如果你以為他想要的是前者,那你也把他的格局想的太低了。
外有強敵環伺,內裡天災不斷,人民群眾連飯都吃不飽,但凡是個正常人,都知道搞生產最重要。
田藍的心情又一次複雜起來。被架起來的偶像是多麼的可憐,完全成了工具人,被人抬來抬去地站台。不知道他自己會不會彆扭。
好在飯堂裡的人不算少,田藍雖然不會跳這個舞,但混在人群中跟著比劃還是可以的。
待到所有人結束舞蹈,三三兩兩過去打飯,田藍暗自鬆了口氣。趕緊吃飯吧,吃過飯她就回房。否則她會覺得自己呆在瘋人院裡,時間久了就不知道是自己瘋了還是彆人瘋了。
哎呀,這個米真香,口感真好,一顆顆跟珍珠似的,泛著瑩潤的光。就好像你每一口咬下去,嘴裡彌漫著的都是米油。
好吃,真好吃。
田藍抓起筷子就往嘴裡頭扒拉米飯。
那位前台小姐姐看得目瞪口呆,不得不開口提醒她:“你不背誦語錄嗎?”
有完沒完,吃個飯哪來這麼多屁事。
田藍抓狂,就不能讓人安生吃頓飯嗎?
但作為差點兒被人一槍崩了,又被迫千裡大逃亡的角色,她現在慫慫的,絕對不敢跟人硬杠。
她立刻訕笑道:“我們寧甘農場的規矩是在田裡背誦語錄,搞生產的時候進行。倒是不知道這邊的規矩是吃飯的時候再做這些事。”
對,她就是在陰陽怪氣,你們這幫人吃的時候才想到領袖,不像咱們,那都是跟生產相結合的。
前台小姐姐善良地招呼她:“那我們一塊兒背一段。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
田藍跟自己的小夥伴們背誦過無數次《為人民服務》,但沒有一次是像現在這樣讓她心情複雜。
當口號隻是口號,所有人都比誰口號喊的聲音最大,而不是看誰在踐行口號的內容時,那麼口號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就像這飯堂裡的人們一樣,荒謬可笑。
牆上畫像裡的人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最討厭□□的他一定很悲傷吧。這場運動真是徹頭徹尾地失敗,因為整個進行的過程都跟發起人的設想大相徑庭。
田藍歎了口氣,埋頭吃飯。
社會主義乾飯人,沒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了。
她沒夾菜,就著白米飯直接乾掉了一大碗。等她感覺肚子裡的慌張勁兒緩了下來,她才舀了碗魚頭豆腐湯,慢慢地品嘗滋味。
好喝,的確好喝。魚米之鄉果然名不虛傳,這魚湯上都沒什麼油花,魚肉跟豆腐吃在嘴裡還是嫩的不行,一點兒都不乾巴巴。
喝完魚湯之後,她又要了碗白米飯,完全不顧打飯阿姨詫異又嫌棄的眼神。
田藍可不扭扭捏捏,咋滴,姐又不是沒給糧票,沒掏錢。勞動人民多吃幾口飯怎麼啦?這糧食蔬菜還有魚,都是勞動人民生產出來的。勞動人民吃飯最不心虛。
她現在胃口變大了。他們整個知青連都力氣變大,胃口也大了。這就是長期勞動帶給他們的寶貝呀,能吃能喝也能乾。
哈哈,什麼食欲不振,消化不良,對他們來說通通不存在。唯一的遺憾就是油水太少,所以吃的還不夠痛快。
現在,她人坐在軍區招待所的食堂裡,吃的東西倒是不缺油水了。瞧瞧這個油淋茄子,真是油汪汪的,香噴噴。
但是她的小夥伴們,但是全國千千萬萬乃至全世界億萬勞苦人民們都還在為吃不飽吃不好而煩惱。
農業發展這條路,任重而道遠呢。不知道油莎豆會在戈壁灘上長出怎樣的風光。
一定可以的,她給自己打氣。她的小夥伴們都聰明的很,一定會有大建樹。他們在戈壁灘上種出的茄果就比魚米之鄉肥沃的土壤上長出來的茄子更粗更長更大。
嗯,不能太驕傲,一定要隱藏好自己對中部地區人民的同情。日照條件限製,他們是很難吃上戈壁灘那樣好的茄子啦。
田藍填飽了肚子,笑著跟前台小姐姐道了聲謝,就自己哼著小曲回房間睡覺去了。
沒錯,雖然她吃的多,但是她吃的也快呀。所以乾掉了人家三倍飯量,她照樣比人走得早。
她急著回去睡覺。
跟羊大爺們待在一起,這幾天她是怎麼過來的,隻有天知道。
反正田藍腦袋粘上枕頭,就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了。
這一回空間有意思了,將她帶入了一個車間。如果非要說是車間的話,似乎又有點兒勉強,因為這間不大的屋子隻放了一台機器。
機器發出輕微的轟鳴聲,裡麵裝著的淡黃色的液體,浸泡著一袋袋真空包裝的稻粒。
田藍下意識地伸出手靠近,還未觸碰就感受到刺骨的涼意。
這是鬨哪出啊?難不成空間覺得她挺失敗的,都不樂意給她提供好吃好喝,打算讓她自力更生,自己給自己做飯吃了。
嗬,要誇獎空間夠良心嗎?不僅給了稻穀,機器旁邊的塑料盆裡麵居然還放了兩條魚。肯定是現在都5月份了,怕魚容易臭,還特地幫她給凍了起來。
我可真謝謝你啊,空間同誌。你也太看的起我了。你到底是從哪兒產生的錯覺,認為我會燒魚這種高難度的技術活?
承蒙錯愛,小的真的不行。
田藍正腹誹呢,突然間她感覺哪裡不對勁。
是魚!那泡在水裡的凍魚,褪去了身上的冰碴,魚鰓一張一合,原本已經發白的眼中也漸漸變黑了,然後魚尾一搖,它居然在桶裡遊動了起來。
臥槽,這震撼效果絲毫不遜色於千年冰屍複活呀。
饒是田藍算半個專業人士,她也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
我謝謝你啊,空間同誌,得虧你沒有大變活人。
好歹凍魚複活,還能直接吃。這要冒出個活人,那可真沒辦法整。
此事說來玄妙,其實也沒多神奇。眼前的一幕就是曾經朋友圈裡刷過屏的視頻——凍魚複活。它應用的是低溫快速微凍技術。
該項技術常用於肉類果蔬保鮮,可以讓冰凍過的食品解凍後還保持原性狀。
至於泡在淡黃色液體裡麵的稻種,田藍再仔細看這台機器,就明白過來了。這是一台微凍機。它正展現的是低溫微凍技術的另一項主要應用方向——製種栽培。
機器通過超低溫處理種子,誘導種子發生生理生化突變,形成變異遺傳,從而培育出新的優良品種。
這項技術跟航空育種一樣,都是物理育種新法,不過相較於後者,它的費用更加低廉,設備要求簡單,而且隨時隨地都能開展實驗。
田藍有些迷糊,不太明白為什麼空間要提供這些給她,難道是希望她在雜交領域發揮積極的作用嗎?畢竟超低溫育種技術可以應用到農、林、果蔬花卉、海水灌溉作物等各個領域。
但是,空間同誌,你打算讓我將機器搬出去嗎?
不要開玩笑了,農作物的種子,我可以說自己是從全國各地搜羅來的。
畢竟在這個時代,是全民參與到農業科技工作中來。各處都有自己的育種站,連生產隊也有自己的農技員,專門搞農業科技創新發展。
大家信奉的是集體智慧,從來不突出個人貢獻。她在裡麵混水摸魚還說得過去。
但是這麼一台機器冒出來,那就很難解釋了。
空間大概不耐煩她的不識相,不僅沒有給她更多的提示,還直接將她一腳踢了出去。等到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她人還躺在招待所的床上。
對,就是那種普通的床。她沒睡床底,也沒有下鋪給她睡。
昨晚她實在太累了,壓根都沒想著要跟空間打聲招呼什麼的,就光想睡覺了。
嗬!這算是又升級了嗎?但凡隻要讓她躺下來睡覺,她就能進入空間?
這又是基於什麼開啟的獎勵模式呢。
褒獎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被人直接從寧甘農場踢了出來,還能夠樂觀地活像打了雞血一樣?
嗬嗬,謝謝你啊。謝謝你帶我參觀,讓我過過眼癮。
田藍暗自腹誹空間的小氣,光看頂個屁用,她要的是東西。
外麵響起了敲門聲,服務員詢問:“田藍同誌,請問你起床了嗎?有兩位解放軍同誌拜訪你。”
田藍趕緊跳下床,請求對方:“5分鐘,5分鐘後我過來。”
“好,那我讓解放軍同誌在飯堂等你了。”
在沒有化妝品,連護膚品都是稀罕物的時代,五分鐘足夠粗糙的豬豬女孩刷牙洗臉梳頭,然後跑去飯堂了。
反正現在已經是5月份,魚米之鄉的空氣濕度上升,臉上不抹任何玩意兒也不會乾了,那就這樣吧。
就是她現在頭發長長了,天又熱還是得梳成兩個小辮子,才方便出門見人。
坐在飯堂裡的解放軍一老一少,年紀大的約摸50歲上下,年紀小的很可能還不到20。兩人都正在吃早飯。
這回田藍學聰明了,沒有急吼吼地衝過去直接吃飯,而是一本正經地走到畫像之前開始大聲向偉大領袖請示今天的工作,然後還開始唱歌。
唱的是啥呢?唱的是“敬愛的主席,您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
她當然不會唱,可是什麼叫做濫竽充數呢?跟在大部隊裡頭,張嘴不出聲,糊弄過去就差不多了。
田藍再到飯桌旁打招呼時,年紀大的軍人就招手:“一塊坐下吃吧,嘗過咱們這邊的紅糖糍粑沒?好吃呢,嘗嘗看。”
田藍沒客氣,她現在對大米製品相當感興趣。紅糖糍粑外脆裡糯,一口咬下去,真是又香又甜。
年紀大的軍人看她喝完了一碗粥,又吃了兩根紅糖糍粑,估摸著差不多了,才開口說正經事:“田藍同誌,我們三江農場歡迎你的到來。聽說你在農業生產上很有見地,這次特地邀請你過來,就是希望你能夠和我們大家一起群策群力,爭取早日完成今年的墾荒工作。”
田藍心中暗道,誰說當兵的不騙人,這張嘴說瞎話的功力也是夠夠的。還請她來呢,估計接到領導命令之前,這位農場的鄧主任壓根就不知道她是哪號角色吧。
不過田藍當然不能在人前就說這種話,她立刻浮現出謙虛淳樸的笑容:“能夠和三江農場的同誌們一塊兒為墾荒工作做貢獻,是我的榮幸。就是不知道,三江農場土地的特點是什麼?目前需要開墾的荒田又是怎樣的情況?”
桌上兩位解放軍都笑了起來,年紀小的那位郭秘書還老氣橫秋道:“你可真是性急,等待會兒我們開碰頭會的時候,你就知道。”
碰頭會不在招待所開,事實上,田藍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在吃過這頓早飯後就結束了。她要去農場報到了。
幸虧昨天洗完澡之後,她隨手將衣服洗乾淨,晾了起來。所以她才能及時收拾行李,跟著兩位解放軍回到部隊。
車子足足開了半個多小時,抵達營房。田藍站在屋前四處張望,說從天堂到地獄有點兒誇張,但豪宅到貧民窟卻是貨真價實。
部隊的營房有多破?這麼說吧,就是土坯壘起來的草房。
毛竹搭架子,稀泥和麥草曬乾了做成的土坯蓋成房。沒有玻璃窗,窗子就是竹竿紮成的四方塊,上麵蒙上塑料紙。
屋頂蓋的是蘆葦,再往上就是麥草,用稀泥糊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