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藍睡了很久。
她記得自己坐在床邊, 抓著陳立恒的手。那個威風凜凜的祝融將軍已經變成了皺巴巴的小老頭。
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走到生命最後一刻時,他還沒來得及過60歲生日。
但沒辦法, 戰爭摧殘了他的身體,建國以後,他又一直奔波在軍工建設事業上, 身體早就垮了。
生命的最後幾年, 他時不時就會因為心臟麻痹暈厥,好幾次差點悄無聲息地死在書房裡。
現在, 醫生宣布他快要不行了, 田藍和他都覺得能夠接受, 也沒有特彆悲傷。
因為人總是要死的嘛, 早死晚死,終究會化為一團灰燼。
陳立恒回顧一生, 感覺沒多少遺憾。雖然不是事事儘善儘美,但他已經儘力, 那就問心無愧。
唯一的遺憾就是,他感覺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勸田藍生個孩子。
“這樣我走了,好歹還有個人陪你。”
遺憾嗎?田藍認為不遺憾。因為這一生她過得很充實。有家庭有事業也有朋友。大家並肩合作, 為著同一個目標而奮鬥。
隻是看著躺在病床上已經走到生命儘頭,卻還是為自己擔憂的陳立恒, 她又隱隱約約有點後悔。
如果有個孩子的話,也許他就不會那麼擔心。
其實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曆經幾世,活了這麼多年,她完全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他這人啊,就是好操心。
在軍工大學那些年, 他還因為從歐美留學回來的教員有喝咖啡的習慣,而國內當時不生產咖啡,就攛掇她研究咖啡豆的種植。最後還真在雲南種出氣候了。他們自己產的咖啡豆甚至出口創外彙了。
因為這事兒他可得意了,一直跟她吹噓,當初財政部想把他要過去,絕對不是看走了眼。事實證明,他本來就有經濟頭腦。
吹的和真的一樣。
一輩子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錢,總是隨手掏錢掏糧票資助學生和教員,如果不是秘書,每個月強行給他在食堂留下足夠的夥食費,他自己早就連飯都吃不上了。
這麼個人,還好意思吹有經濟頭腦?兩輩子都不會管錢。
田藍覺得好笑。
她怎麼就跟這人過了一輩子?臨了了,還讓他操心。
她好的很呢,不管碰上什麼事,她都能好好的過下去,她還有工作,她有自己的事業。
隻是天氣晴朗時,獨自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曬著大太陽,她才會偶爾想起他們的過往。
那天,她不過是笑著笑著就睡著了。一直睡了很久很久,久到看見自己的學生驚慌失措的跑過來,久到看見他們圍著自己哭。
為什麼要哭呢?人總要死的,不過是早和晚的區彆而已。生命的意義不取決於長度而取決於它存在的價值。人的一生漫長而短暫,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就已經足夠了。
她回顧自己的一生,不儘如人意之事總難避免。但她儘力了,那麼她就問心無愧。
田藍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其實作為經曆兩世的人,她特彆好奇有沒有天堂和地獄的存在。可惜天不遂人願,她就這麼一直飄著,直到迷迷糊糊地聽到了一陣嗚嗚的哭聲。
田藍感覺奇怪,她的墓碑都不知道送起來多久了,怎麼還有人哭呀?
“嗚嗚嗚,蘭花花,你太傻了,你為什麼這麼想不開?”
哭聲實在太大,不停地在她耳邊拉鋸,又悲傷又驚惶。
她實在被吵得吃不消,下意識地睜開眼睛。那不過是臆想中的動作,結果眼睛真睜開了。她瞧見了一圈腦袋。
趴在床邊哭的女孩還在嗚嗚嗚,某人看見躺在棺材裡的屍體睜開眼睛,她嚇得瞬間打起了嗝,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周圍的人都嚇到了,一開始有人喊:“詐屍了,詐屍了!”
緊接著喊話的人腦袋上挨了一巴掌,更多欣喜若狂的聲音接二連三響起:“蘭花花你沒死啊?你還活著!快,喊赤腳醫生過來。那個蒙古大夫,居然說蘭花花死了!”
還在打嗝的女孩一把抱住田藍,嗚嗚嗚哭得更加激烈,伴隨著哭聲與打嗝聲結結巴巴地直抒胸臆:“蘭花花,你沒死,太好了。你個傻瓜,你為什麼要跟老九跳河?你是不是瘋了?好不容易能回城了,你發什麼傻呀?離婚就是了,怎麼樣也不能想不開呀。”
短短的一段話,她磕磕碰碰地說了足足好幾分鐘。
這段時間裡,田藍腦袋瓜子被強行塞進了一些散亂的記憶片段。結合這些片段和這位姑娘的哭訴,她可算勉強搞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了。
哦,應該是又穿了。
這個時代應該是70年代末期或者80年代初,知青大回城的時候。
按照國家政策,已經在下放地區成婚的知青,因為原籍無法解決其配偶的工作問題,所以原則上不能回城。
為了跨過這道硬杠子,大批知青選擇與配偶離婚,好返回城裡。不管配偶是農村人還是和自己不是一個城市的人,大家都得趕緊去領了離婚證,不然就隻能繼續待在下放的農村。
原主和她丈夫都是城裡人,雙方原生家庭也都給他們找到了工作。假如不是他們一個來自上海,一個來自北京,那簡直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可悲劇就在於他們老家不在一起,要回城隻能離了婚一個回上海,一個回北京。
父母殷切期待子女回城,而夫妻又不忍心分離。這對小兩口承受不了強大的壓力和內心的煎熬,雙雙選擇投河殉情。
估計就因為這樣,田藍的魂魄穿到了她身上。
唉,這事兒鬨的。
已經活了兩輩子的田藍忍不住感歎,多大點事,非得要死要活的嗎?
雖然說這時代人的糧食本隨著戶口走,異地調動工作又非常難,但辦法總比困難多呀。
首先一條,可以找人換工作。無論上海還是北京,都是人人向往的大城市。他們有調到一塊兒的需要,彆人同樣有啊。隻要自己找到互調工作的人,那這事就能解決。
如果調換工作沒戲,那就考大學呀。知青知青,知識青年。即便已經丟下書本七八年,但死都不怕了,你還怕學習嗎?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裡學,不試試怎麼知道肯定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