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藍默默地聽著,沒吭聲。
她一點兒也不奇怪1965年的夏天,學校就動員他們下鄉。因為雖然後來好多人將上山下鄉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捆綁在一起說,但她清楚這其實是兩件事。
上山下鄉運動起源於五十年代,最初是知識青年自主行動,以支邊為主要形式。後來才獲得國家的認可和倡導,1964年,對,也就是這個時空的前一年,國家做出了統一規劃,倡議青年下鄉建設農村,以十五年為限,促進農村地區發展。
1978年知青大回城,其實也大體對上了這條規劃路線。
趙丹萍看她沒反應,急得夠嗆:“你彆傻了,農村真要有那麼好活,當初餓死的人為什麼是你媽?你那後媽就不是個好的。”
田藍眼皮子直跳,哎喲,這可是條重要信息。嗬,餓死的親媽,不是個好人的後媽,從農村來的原配女兒,足夠腦補出幾十萬字的了。
可惜田藍現在餓得心浮氣躁。難怪以前大家吃過晚飯就早早睡覺,因為繼續說話做事很容易肚餓,她又沒夜宵吃。
她無心再八卦原主的家庭生活,隻閉上眼睛冒了句:“我沒打算下鄉,睡覺吧。”
趙丹萍要的就是這句話,聽到了也就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發出幸福的小呼嚕。
田藍卻睡不著了,她餓得難受。稀粥窩窩頭不扛肚子,這會兒早消化光了。她身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餓的。她煩躁地翻身,宿舍過道太狹窄了,她這一動彈居然直接滾到了床底下。然後她眼前一黑,直直墜入深淵。
那種失重感太強烈了,以至於田藍忍不住尖叫。
可是當她再睜開眼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新世界,不,是她熟悉的世界。看看眼前菠蘿包、提拉米蘇還有一盒盒飯菜和點心,怎麼看怎麼都像是某某鮮生啊。光是它家菠蘿包的盒子,她就能一眼認出來。
不對,這些東西為什麼都擺在小車上?哦,她想起來了,這些都是還沒過期但要被超市處理掉的臨期食品。
作為農大的學生,田藍深諳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她第一次看到這些吃的要被丟掉時還舍不得冒著熱氣的糕點,詢問工作人員是否可以打折銷售給她,又沒過期,結果被拒絕了。
田藍沒能繼續考慮自己為什麼會跑超市來了,因為她的手先行一步,抓起菠蘿包就狠狠地咬了口。
天啦!這叫一個香酥甜軟,入口即化。跟噎死人的窩窩頭完全不是一個物種。
接下來的場麵,她感覺像自己的靈魂飄蕩在半空,全程圍觀大胃王吃播現場。無論烤雞肉腸牛骨頭,無論芝士三明治壽司蛋糕,無論鮮果切還是飲料。所有被她瞧見的食物都進了她的嘴巴,然後迅速吞下,完全是牛嚼牡丹。
到後來,田藍瞧著都害怕了,她恐懼這具吃得停不下來的身體會被活活撐死。她見過撐到胃破裂送去醫院手術搶救的病人。
可理智控製不了這具身體,她變成了饕餮,完全不知饜足。等到麵前一堆東西都□□光之後,她才打著飽嗝停下進食的動作。
非常奇怪,肚子飽飽的,但她並沒有感覺撐得慌,甚至連褲子都沒變緊。
大概是這具身體饑餓了太久,亟需補充能量吧。
田藍站在原地緩過氣來,琢磨著自己應該去結賬了。不管人家賣不賣臨期食品,她吃了超市的東西總不能賴賬。
就是收銀台在哪裡啊,自助結賬的收銀機又在哪兒?壞了,她手機呢?沒手機她怎麼支付?
田藍一著急,又出了身汗,然後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田藍,田藍。”
她下意識抬頭,額頭碰到了床板,她還睡在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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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聽著挺美的?即便晚上得在車廂裡打地鋪或者靠著車廂睡覺也並非不能忍受。
但是,請彆忘了貨車正常狀態下裝的是貨,貨物不用屙屎屙尿,所以車廂不用準備廁所,但是人有三急啊。
內急問題如何解決?軍政乾部有辦法,一節車廂放一個馬桶供人使用。
知青們徹底瘋了。
這男女生可以自覺分開,但車子行駛過程中絕對不能開門,隻能開兩扇窗透氣,那氣味,甭提了。
廣大知青一致認定鐵路方肯定怕他們半大的小子吃窮了老子,所以故意使這種陰招,好讓他們到了車站也沒胃口開動。
此話不是無的放矢。畢竟去甘寧農場的知青都是63、64、65屆的初高中畢業生,正是能吃的時候。
他們有的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被蓋了“此人不宜錄取”的紅戳,斷了升學希望,不得不去最偏遠的地方希冀可以獲得肯定。有的則是單純響應國家號召,要去祖國最需要的地方貢獻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但不管是哪種情況,大家的目標都是一致的,那就是鉚足勁乾出一番成績來,在建設新中國的藍圖中留下自己的腳印。
眾人一個接著一個喊口號,有的說要紮根戈壁灘,做最挺拔的白楊。有的說願為雄鷹,在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翱翔。有的說要像刑燕子、董加耕一樣,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紮根。
田藍知道今後半個多世紀的曆史,明白眼前的青少年的壯誌豪情免不了天真。可倘若連青年都不敢想不敢乾,那未來豈不是看不到希望。
她也被熱情鼓舞了,脫口而出:“我願祖國處處是糧倉,我願荒漠消失,戈壁不在,土地肥沃,人人安居樂業,再也不會吃不飽吃不好。”
新軍墾戰士們哄笑起來,有人衝她喊:“那你先把這些肥料給用了吧。”
大家集體捏鼻子,感覺要是這樣被熏死在半路上實在太冤枉了。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叫馬桶給暈死了,彆鴻毛了,連雞毛都算不上。
不行他們必須得改善環境,轉移注意力。於是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大家全都扯著嗓子唱歌。
從“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一條大河波浪寬”,從《打靶歸來》到《紅梅讚》;如是從9月15號唱到9月23號,在車子的開開停停和車廂的晃晃蕩蕩中,田藍學會了眼下幾乎所有的流行歌曲,也算是接受了這個時代的文藝洗禮。
在歡歌笑語中,大家忘了馬桶的可怕氣味,忽略了越來越乾燥的空氣,隻對著廣袤的戈壁灘瞪大了雙眼。
天啦,這就是傳說中大漠孤煙直的大漠吧。
羊羊羊,黃土地裡好多羊,像是滿地等待采摘的棉花,又仿佛天上的雲朵。
有人化用了詩句:“遠遠的羊群動了,好像漂著無數的白雲。天上的白雲現了,好像是走著無數的羊群。”
結果他的同伴認真地看了眼天與地,煞有介事地強調:“天上沒有白雲,隻有彩霞。羊群也不白,挺黃。”
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帶隊的軍政乾部哭笑不得:“嫌黃啊,那你以後可彆吃。我們寧甘農場的灘羊,天下聞名。”
那人瞬間放棄原則,一疊聲地喊:“不不不,我要吃烤全羊。”
大家笑得更加厲害了,田藍索性捂住了肚子,哎呦呦,吃不消了。
有知青好奇地指著窗外屹立在高坡上的大土包,問領隊:“這是什麼呀?”
“烽火台。”軍政乾部語氣驕傲,“這可是西夏時留下的。我們寧甘是軍事要塞,很重要的。”
知青們立刻激動,全都追著領隊問他們會參加哪些訓練,能不能打槍啊,可不可以放炮?
領隊笑嘻嘻:“都有都有,你們可得拿起槍就能打仗的。”
咳咳,田藍早就對軍營生活激動過了,現在聽到“西夏”兩個字,她瞬間想到了西夏一品堂。嗯,武俠沒白看。
她盯著窗外漸漸遠去的烽火台,被晚霞映紅的身軀的群峰又映入她的眼簾。
巍峨的山脈腳下,長長的水渠裡翻滾著金黃色的波浪,遠道而來的黃河水不知道是黃沙夾雜其間顯得黃,還是被陽光曬成了碎金,閃閃發亮。
高高的渠壩兩邊,枝繁葉茂的七裡香像忠誠的衛士,安靜地迎接農場新人的到來。
時間已經進入秋天,七裡香的果子掛滿了樹梢,那一顆顆紅彤彤的棗果分外誘人,所有人瞧了都忍不住咽口水,因為他們當中就是沒唱啞嗓子的人,現在對著廣袤而神奇的戈壁灘也喊啞了嗓子啊,個個都喉嚨冒煙呢。
好在農場的老職工們已經早早列隊歡迎新人的加入,他們手裡舉著碗,招呼知青們:“喝吧,喝了寧甘的水就是咱們寧甘人。”
好些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而備受歧視的知青瞬間就紅了眼眶。
田藍的眼睛也紅了,不過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她被風沙迷了眼睛。但這樣也好,否則她怎麼也沒辦法喝下帶著黃泥沙的大碗茶。
喝完茶水,放下行李,就是大會餐。整個農場各個連隊都傾其所有,將原本養了準備等過年的半大肥豬都宰了,直接燉了大鍋的紅燒肉,跟大盆的白饅頭擺在一起,各個連隊的人圍成團,就著篝火大塊吃肉大口吃饅頭。
嘿,大約是因為農場吃的都是新糧,所以這裡的白麵饅頭尤其香。就著紅燒肉,連田藍這樣偏愛米飯勝過於麵食的人都痛痛快快地乾掉了三個大饅頭。
她吃得心滿意足,晚上在農場給他們安排的臨時宿舍打地鋪時,她滾到人家床底下沒能進入空間補充大餐,失望都隻是一瞬的。
挺好,有白麵饅頭和紅燒肉吃呢,純天然無汙染,不比任何地方差。
可惜她高興早了,忘了1965年全國到底是個什麼基本情況。等到第二天吃早飯時,大家就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真實麵目了。他們喝的是玉米磣子小米粥,吃的是蒸土豆。配菜,沒有,全是清湯寡水。
但大家的沮喪情緒沒持續半小時,就讓另一件事振奮了士氣,農場給他們發軍裝了!
所有人都興奮起來,連田藍都忍不住踮起腳尖,期待自己的新軍裝。其實她父母都是軍醫,她家根本不缺軍裝。但那都爸媽的東西,她還是頭回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軍裝呢。
帶學生兵的連長是個國字臉黑麵龐的男軍人,說他二十出頭也行,講他三十四五也像,反正他沒介紹過自己的個人情況。他掃了眼麵前三百多位個個激動的臉通紅的軍墾新戰士,大聲命令:“換裝!”
結果軍裝送到眾人麵前,大家看清楚衣服的模樣時,臉上的笑容全都僵滯了。
這是什麼新軍裝啊,全是淘換下來的舊貨。有抗美援朝時期誌願兵更換下的軍服,也有騎兵換下來的馬褲。深綠色的,淺黃色的,色彩斑斕,款式各異的一大堆。有的衣服甚至連扣子都掉了,還有大大小小的破洞。
不知道是淘汰的舊衣服沒人管還是洗衣服的人太邋遢,反正每件衣服瞧著都臟兮兮的,甚至還有可疑的怪味道。
田藍自認為沒潔癖,她堆肥的時候都能戴著手套直接上手抓來判斷水分是否恰到好處。但是對著這樣的衣服,讓她換上身,她還是忍不住想要捂住嘴。
連長看知青們杵在原地不動,立刻拉下臉,大聲重複命令:“換裝!”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大著膽子想要說話,被連長的眼風一掃,嚇得立刻閉上了嘴巴,趕緊抱著衣服到旁邊去更換。
大家瞧他帶頭了,也各自散開,男女知青回宿舍趕緊換上新衣服。
田藍挑了套最小的穿在身上,即便用了皮帶,她還是不得不用挽起褲腳卷起袖子才不至於一副唱大戲的模樣站在連長麵前接受檢閱。
其他女知青笑嘻嘻地推她,鼓勵她道:“多吃多乾活,爭取明年能撐起衣服來。”
結果連長那鷹隼般的目光又掃了過來,本來還在說笑的人集體噤若寒蟬,再也不敢露出半點笑模樣。
國字臉的連長麵龐才沒有更黑一分,他扯著嗓子喊:“列隊報數!”
大家趕緊依據身高列隊,“一二三四”地報起數來,然後杵在打穀場上站了足足一刻鐘的軍姿。就在大家以為訓練就此開始時,連長終於再度開了口:“齊步走!”
領頭的人懵逼,大著膽子問:“報告,請問我們往哪走?”
連長看了他一眼:“穀子地,收割穀子。”
知青們集體想要暈倒,雖說他們是軍墾新戰士,加了一個墾字,但哪裡有第一天就什麼訓練都不做,直接下田乾活的道理啊。
但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眾人即便心裡犯嘀咕,但也不敢吱聲,隻能列隊往前走。
可惜他們身上穿的雖然是軍裝,但因為實在過於門類紛繁,雜七雜八的瞧著瞧著既像土匪又似雜牌軍。以至於大家列隊經過村莊的時候,同樣準備下田勞動的村民瞧見他們被連長押隊的模樣,還悄悄拉住了隊尾的人問:“你們是哪兒來的娃娃,犯的是什麼錯誤啊,咋年紀輕輕的就勞改來了。”
田藍看著大嬸真誠而憐憫的眼神,頓時囧得無以複加,趕緊解釋:“不是,嬸子,我們是來勞動鍛煉的學生,新軍墾戰士。”
誰知那大嬸跟周圍的鄉親立刻豎起了大拇指,集體誇讚:“乖乖,不容易,你們這幫娃娃都是好樣的!”
原本還覺得穿了提不上嘴的舊軍裝太丟人的知青們瞬間挺起了胸膛,豪情壯誌在我心。
隻是這股氣隻持續到大家走到大片農田邊上,等眾人一個個領了鐮刀,對著金燦燦的穀子時,大家就開始大眼瞪小眼了。
這麼多,成片的穀子地,一眼望不到頭的穀子,就靠他們手上的鐮刀收割?不是啊,不是說農場用收割機收割莊稼嗎?
連長沒好氣地瞪傻乎乎的新人們:“農場這麼大,莊稼這麼多,所有人都指望收割機,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怎麼,離了機器,你們都不會乾活?”
知青們瞬間泄氣,隻能抓著鐮刀蹲在地上,認命地開始收割。穀子是啥,寧甘農場說的穀子就是小米。這莊稼長得跟水稻差不多,不過是旱地作物,結穗比稻子多。收割的方法自然也跟稻子麥子一樣,直接連著莖稈割倒即可。
割穀子看似沒有什麼技術難度,可相當熬人。無論蹲著還是彎腰收割,沒多久人就會腰酸背痛。知青們一開始還規規矩矩地蹲在地上一排排地收割,持續不到一個小時,地上就坐了一攤人。蹲著實在腳太麻,腰也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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