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裡日報的記者懷揣著一顆悲傷的心走了。
臨走之前他還深深地看了眼田藍,心中淚流成河。
他跑了這麼半天,又是鑽防空洞,又是進大棚,又是看養豬,又是瞧磨坊,還是跟著收拾了半天豬飼料。
什麼仔豬斷奶後,飲用水裡要加酸,將pH值降到5後給小豬飲用,以緩解斷奶後乳酸來源不足,胃酸分泌又不夠造成的消化不良。
什麼粗飼料粉要經過發酵,搭配青綠多汁的青飼料喂豬,可以讓豬提前出欄。
什麼糧食粗殼、樹葉、乾草及莊稼杆子這些味道差又不好消化的富含粗纖維的飼料,要經過變糟處理,把飼料變的又香又軟,豬就愛吃了。
什麼富含澱粉的精飼料經過糖化處理,把澱粉變成麥芽糖,豬不僅愛吃,而且好消化。
等等等等,還有青飼料和粗飼料、精飼料的搭配,如何利用酒糟和糖渣提高養豬效率。他林林總總記了一大堆呀。
單是養豬這一項,他就能寫出一篇專題報道。
更彆說風力磨坊、高粱殼子釀酒、玉米芯製糖,這些充分體現了知識青年學有所用,促進農村建設的項目,哪個不能拎出來做文章呢?
分明就是留守知青先進代表的典型,結果他還沒走呢,人家就自己塌台子了。
記者越想越悲傷,最後咬咬牙一跺腳,決定還是寫報道上報紙,先把春風裡的典型樹起來。
不管了,高考要到夏天,距離現在還好幾個月呢。
況且高考有那麼容易嗎?過五關斬六將,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說的就是高考呀。
又不是說田藍同誌想參加高考,她就一定能考上。大學生可是天之驕子,萬裡挑一的人才。全省50萬考生,大中專院校加在一起隻收2萬人,錄取率隻有4%。裡麵絕大部分還是城裡高中的應屆生,從沒丟過書本的應屆生。
下鄉這麼多年,已經完全是雙老農民的手的田藍要怎麼跟他們比?又不是比種田。
她十之八九考不上吧,隻能老老實實繼續待在農村呢。
退一萬步講,就算考上了,那也起碼是夏天的事了。
現在才是春天呢,春天有春天的先進典型,等到夏天來了再說夏天的事。
他點點頭,毅然決然地走了。
田藍雖是穿越人,卻也不會讀心術,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季拋型先進知青典型,隻配享受一個春天的榮光。
她追著公社乾部問了兩句,知道考試時間就定在今晚,頓時無語至極。
開什麼玩笑啊?現在太陽都要落山了。他們這幫知青必須得立刻出發,才能準點趕到公社高中拿到試卷開始考試。
這個過程中,吃飯自理,交通靠走,考完之後在哪兒落腳,也不歸公社管。
前來通知的乾部還振振有詞:“你們都是大小夥子大姑娘了,還把自己當成奶娃娃嗎?一點點困難都不能克服的話,還想考大學,不是開玩笑嘛。”
他還真不是存心為難趙家溝的知青,他對這群知青又沒什麼芥蒂。
相反的,自從趙家溝釀酒製糖之後,他們向陽公社在全縣都出名了。他陪老婆回娘家,帶的年禮都比連襟多,大大出了回風頭。
隻是在這個時代,鄉下根本不會把高考當成什麼大不了的事。也不是說不重視,就是絕對不可能全民關注。
還送考陪考呢,不管是公社還是學校都不會組織考生統一行動,大家隻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去年夏天,還有知青天不亮就出發,一路靠兩條腿走去考場,結果太陽出來了,他脫力過度直接中暑倒在了地上,都沒能參加考試。
比起他們,趙家溝的知青不過是走去公社,已經很輕省了。
大家夥兒不敢耽誤時間,趕緊各自回家拿文具。
田藍和陳立恒也換了件襖子,然後戴帽子的戴帽子,裹頭巾的裹頭巾。彆覺得模樣可笑就不想用,等到晚風一吹起來,你就知道為啥要溫度不要風度了。
大西北的早春,那是能凍死牛的。
知青們一人一碗糖水蛋下肚,然後揣上包玉米花生糖就趕緊上路。
趁著天還亮,快點走,天黑之前趕到公社最好。不然就現在的道路狀況,你摸黑走路簡直就是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大家夥兒剛開始還說說笑笑。隨著暮色漸起,西北風呼嘯,所有人都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完全不想吃一嘴沙。
原本排成列的隊伍也變成了三三兩兩,關係好的人走在一起。
田藍回頭叮囑了一句:“都注意身邊的同伴,不要隨便更換團隊,以免落單。”
1980年的向陽公社,雖然大家看不到了,但野豬出沒並不稀罕。餓了一個冬天的野豬萬一發狂,後果十分嚴重。
知青們不敢大意,趕緊聚攏了些,快步往前走。
陳立恒小聲抱怨:“應該弄輛自行車的。”
其實從穿越過來到現在,他去過不少次縣城。如果存了心思弄工業票,也不是難事。
可惜他每次進城都有事情做,忙忙碌碌的,居然把這事給落下了。搞得大冷天的,田藍還得跟他一塊兒走夜路。
如果有車的話,他就能騎車戴著田藍去公社了。
田藍也被吹得難受,聽他提到車的事,立刻追問了一句:“能弄到拖拉機嗎?”
眼下在農村,拖拉機可是寶啊。它不僅可以運人運貨,還能耕田,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
之前他們一直忙著農副業,倒沒怎麼關注拖拉機的事,就連榨糖廠的甜菜渣也是酒廠和食品廠來知青點拖糖的時候,順帶著給運過來的。
但凡是指望彆人總歸不穩妥,如果他們有自己的拖拉機,以後辦事就方便多了。
陳立恒一愣,他還真不清楚現在拖拉機要怎麼買。價格貴點倒不怕,就怕要票要指標。
田藍想了想:“那一會兒咱們去公社打聽下吧。”
可惜到了向陽公社,其他大隊來考試的知青看到他們就趕緊招呼:“動作快點,已經開始考試了。”
眾人大吃一驚,狠狠地在心中腹誹了一番公社乾部。太過分了,明明知道他們趙家溝大隊距離公社遠,也不提前點兒通知。
大家夥兒不敢耽誤,緊走慢走進了學校。
這時代的公社中學沒有晚自習的概念,學生們放學就趕緊回家。偌大的校園空蕩蕩的,看不到樓房,隻有低矮的平房,在暮色中顯出隱約的輪廓。
一片青灰色的蒼茫中,靠近校園西南角閃爍著昏黃的燈火,讓人遠遠瞧見就心生溫暖。
當然,前提是你不知道那就是你即將進入的考場。
大家穿過學校的學農田,又走過一排小樹林,才到禮堂門口。
裡麵果然已經坐了不少學生,對著試卷正奮筆疾書。
監考的老師看了他們一眼,隨手安排:“你們幾個坐這邊,你們幾個去那邊。考試注意紀律,不許交頭接耳。動作都快點,大家都是一個點交卷。”
田藍都無語了,穿越三世,她還是頭回見到這種選拔模式。
不過其他人都沒意見,也沒時間有意見。沒聽老師說嗎?到時候大家一塊交卷。
唯一可以安慰田藍的是,公社中學的條件要比村裡小學好很多。最起碼的,禮堂裡不需要自帶桌椅。
她找了張空桌坐下,拿出筆,緩了口氣。
陳立恒將罐頭杯子遞給她,小聲道:“喝點水。”
水就是普通的白開水,也沒加糖,可開水喝在嘴裡本身就有種甜津津的味兒。
田藍連著喝了好幾口,又往嘴裡塞了塊花生糖,感覺舒坦極了。
監考老師過來發油印的試卷,看了她一眼,強調道:“考試時不準吃東西。”
不過他倒沒有要求田藍把糖吐出來,這時代的人沒這麼奢侈。既然吃了,就趕緊咽下肚吧。
田藍連連點頭,絲毫沒影響她繼續品嘗嘴裡的糖塊。她拿到試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感覺十分稀奇。
這張試卷包羅萬象,足足三張紙,正反兩麵都印了字,有語文,有數學,有英語,有政治,有物理,有化學,各種題目都有。
監考老師強調了兩句:“今年英語列入總分,雖然隻占30%,但看到英語題目你們也不能空著。就算看不懂,把上麵的單詞抄進去,說不定也能拿幾分,總比空白好。”
禮堂裡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老師又強調了一遍紀律,考場才重新恢複安靜。
田藍已經檢查完試卷,拿起筆寫上自己的名字,就開始埋頭做試卷。
說實在的,這個時代的高考試卷不算難。尤其眼下這張公社補習班的選拔卷,簡單的令人發指。
她看到的語文題目就是給一段話填標點符號,然後還有一篇作文。英語更簡單,如果放在她穿越之前的世界,小學英語難度都要比這個深。
沒辦法,高考已經停了這麼多年,教學秩序重新恢複,總需無論學校老師還是學生時間來適應。
考場安安靜靜,隻有筆在紙上發出的刷刷聲,聽上去有點像蠶在吃桑葉。
每過半個小時,監考老師就會提醒次時間:“抓緊了,要培養緊迫感。在考場上,千萬不能在一道題目上耽誤太長時間,要學會取舍。”
他不說還好,一說考生更緊張。還有人發出巨大的抽氣聲,似乎喘不過氣來一樣。後來他實在吃不消了,索性站起身,在禮堂裡跺起了腳。
毫無疑問,他被直接趕出了考場。
監考老師恨鐵不成鋼:“你就是扛不住,也可以要求上廁所,怎麼能擾亂考場秩序?”
其他考生也覺得這人有點傻。算了,就他的腦袋瓜子還是彆折騰了,直接放棄今年的高考好了,省得白遭一趟罪。
田藍寫的飛快,她從小到大都這樣,隻要是會做的題目,就絕不耽誤時間,考完拉倒。
監考老師第3次提醒時間時,她就直接站起身,上前交卷。
搞的監考老師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強調了一句:“態度也很重要。”
旋即他又改了口,“算了,不浪費時間也好。”
他抬眼看台下的學生,“你們也是,這又不是高考考場。彆磨嘰了,會寫的就寫,不會寫的早點交卷,我還好快點把試卷改出來。”
然而沒那麼多勇士。
就連陳立恒,他因為習慣控製考試節奏,所以到現在都沒寫完,隻能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奮筆疾書。
倒是考場外麵傳來了喊聲:“秀英,快點,娃娃餓了要吃奶。”
禮堂裡發出吃吃的笑聲,好幾人都抬起頭看一位剪著短發的婦女。
從她的外表上來看,她就是大西北再普通不過的農婦。
但她麵無表情,對著孩子的哭聲也充耳不聞的態度又顯出了她的不一般。
齊耳短發婦女沒有動,還在拚命寫試卷。
外麵的人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直接抱著小孩闖進了考場。在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時,她直挺挺地衝到孩子母親麵前,嘴裡抱怨著:“娃娃都生了,考什麼呀?考去哪兒啦?一個女人,連男人和娃娃都不要了,你這是想乾啥?”
禮堂裡的氣氛瞬間凝滯起來,然後快速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幾個人都交換眼色,還有人皺著眉毛指著那位懷抱孩子的上了年紀的女人:“我們在考試,請你不要打擾考場秩序。”
抱小孩的婦女暴怒,拚命將孩子往秀英手上塞:“你耳朵聾了?娃娃哭成這樣你都不管?趕緊給娃娃喂奶。”
秀英埋頭不吭聲,筆尖不停,還在寫試卷。
她的態度終於激怒了婆婆,後者發出一聲咒罵,抓起試卷,直接揪成團,往地上狠狠地一砸:“寫寫寫,寫你麻痹地寫!”
考場裡的人驚呆了,英子氣憤地站起身,憤怒地指責那女人:“你怎麼能這樣?我們這在考試呢,考試的時候誰都不能打擾。”
女人不甘示弱:“這是我兒媳婦,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們管。女人生了娃娃就得好好過日子。”
英子叫氣得夠嗆,下意識地尋找監考老師的幫助:“老師!”
沒想到老師根本不管,隻抬頭看了眼鬨鐘,又提醒考場裡的眾人:“還有一個半小時考試結束,請抓緊時間。”
他掃了一眼秀英,正色道,“沒多餘的試卷,交不了卷子就算0分。”
秀英被婆婆拉著,強行要求給孩子喂奶。
聽了老師的話,她突然間猛地推開婆婆,從地上撿起試卷攤平。
她婆婆猝不及防,差點連懷裡的孩子都一並摔倒在地上。
她勃然大怒,分手又要揪卷子:“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你彆做夢,甭想丟下你男人和娃娃不管。”
秀英突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婆婆:“你再動一下我的卷子,我就下老鼠.藥,大家一了百了。我好不了,你們都彆想活!”
她婆婆嚇了一跳,懷裡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自己也跟著拍大腿哭:“不得了咯,我這是討了個祖宗在家裡,不讓人活哦。”
婆媳倆一哭一鬨,考場裡亂糟糟的,簡直就跟菜市場一樣。
然而監考老師充耳不聞,就像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一樣,繼續催促考生:“抓緊時間,沒有寫作文的人,動作快點。考試的時候,不管會寫不會寫,作文一定不能放棄。”
秀英木著一張臉,繼續埋頭寫試卷。
她婆婆還在哭:“你就是安不下心,當初是你要嫁我兒的,看中我們家三代貧農。現在你又起了外心,就是不想好好過日子。”
陳立恒寫完的卷子,起身去交,聞聲到底還是勸了一句:“高考是好事,是讓國家挑選人才呢,你要跟國家政策作對嗎?”
上了年紀的女人又氣又怒:“你少拿大帽子扣。什麼都是你們說了算,拿我們的貧下中農開涮呢!”
一直不吭聲地秀英突然間冒出了句:“現在改政策了,離婚不行,要喪偶才能回城。”
她這話沒頭沒腦,卻嚇得她婆婆再也不敢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