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楷自然聽不懂, 那世界上最華美的詩句,在他的耳中也不過是光怪遊離的虛幻,他的世界被分割著,記憶不斷的形成了斷層,讓他一遍一遍的體會原本應該屬於那個‘周澤楷’的人生。
他想到很多東西, 妻子懷孕時期待孩子降生的欣喜, 幼時跟爺爺一起在湖邊釣魚的快樂, 母親溫馨的飯菜,還有兒子撒嬌時候的眼神, 那些全都變成了記憶的碎片,在周澤楷的記憶中不停的旋轉著,割裂著周澤楷的靈魂。
他的頭腦中出現過那個女人, 出現過那個女人寫出來的文章,那樣孕育著深情的愛意啊, 仿佛如同真實的一般, 可是他卻完全看不清那個女人的麵孔。
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為何卻在這個時候,無法看清楚她的麵孔呢?
就算是記憶如此的淩亂,甚至影響到了他的行為, 可是周澤楷依舊在努力的恢複著, 他那最強大的靈魂,逐漸的將這些記憶碎片不停的組合,就如同這個身體的一生一般,人老了的時候, 便會記憶衰退,忘記一些東西,這是一種身體的本能反應,因為身體的機能已經老化,他的頭腦自然是不會再清晰,周澤楷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是這個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不過,無論是怎麼樣,他都無所畏懼,定是要完成許願人的想法的。
每個許願人的願望,都有存在的價值也必要,就算是曾經這個許願人做錯了什麼,周澤楷也無力去評判什麼,他隻能夠去完成這個人的想法,滿足他的心願。
“周先生,今天我給您讀一下泰戈爾的《家庭》吧,我最喜歡的,便是這一句。”
看向窗戶旁邊依舊朝著外麵看著的周澤楷,阿芳有些感傷,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選擇這樣一首詩,可是她希望,哪怕有一天也好,希望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能夠清醒過來,能夠找回自己的記憶和一切,清醒的麵對短暫的人生,就算是需要做出抉擇,也讓他自己親自做出決斷,而不是被另外一些人判下最後的刑罰。
“我獨自在橫跨過田地的路上走著,夕陽像是一個守財奴似的,正藏起它最後的金子。白晝更加深沉地沒入黑暗之中,那已經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的躺在那裡……”
阿芳有時候會想,周先生到底是夕陽那最後的金子,還是被收割之後孤寂的田地,可是每每看到了這人已經逐漸失去記憶和意識的時候,她都會有些痛苦,因為,每個人都將會必須走過這樣的人生。
從出生到老去,出生在逐漸的彙集著記憶,創造著新的記憶,而死亡,便是將這些曾經美好或者痛苦的記憶還給了大腦,才能夠更加毫無畏懼的走向死亡。
周澤楷其實也喜歡《家庭》這首詩,不過他喜歡的不是這一句,而是那句‘我在星光下獨自走著的路上停留了一會兒,我看見黑沉沉的大地展開在我的前麵’,這樣的一句話,就仿佛在訴說周澤楷的宿命一般,一個月光下孤獨行走的旅人,那繁華或者寂靜的世界也好,時代也好,終究與他無關。
正在阿芳繼續朗讀時候,明美推開了門從外麵走了進來。
“阿芳,夫人等會兒要過來了,已經打過電話了,預計半小時之後過來,我們要不要給周先生用藥?”
老年癡呆症患者在看到熟悉的人時會免不了激動,醫院這邊每次都會選擇在周澤楷見到熟悉的人之前,便喂他吃下藥物,他的身體機能在退化,腦海中的記憶和智力也在退化,但是並不代表,他在看到熟人的時候,義務反應。
甚至應該說,越是看到自己在乎的人,他便越是反應的厲害,就像是收了委屈的孩子,總是在信任的人麵前哭泣。
“吃藥吧。”阿芳經過短暫的思考,便已經決定了讓周澤楷吃藥,這種藥物是醫生已經注明了可以短期內使用的藥物,擁有抑製病人情緒激動的功能。
明美很快拿過來了藥物,在兩人的誘哄之下,周澤楷吃了藥,嘴裡被塞了一顆糖,那糖入口即化,甜甜的,讓他的臉上露出了像是孩童一般的笑容。
“其實……周先生就算是這樣,也不是挺好的麼?”
阿芳忽然發出了感歎,就算是失去了記憶失去了行為能力又怎麼樣呢?至少,周先生還活著啊,想到父親曾經去世之後母親悲痛不已的模樣,阿芳實在無法理解作為一個妻子要把丈夫安樂死的行為。
或許對於一個失去了記憶失去了智商和行為能力的人,活著大概讓他覺得的痛苦,可是,他依舊擁有選擇活下來的權利,若是自己希望麵對死亡,那他們這些醫護人員也不會說什麼,隻是,現在他的權利被剝奪了,因為老年癡呆症,因為他無法說出自己的要求,就被剝奪了,他生命的選擇權,被作為他妻子的那個女人,硬生生的攥在了手裡。
“嗬嗬,大概是好吧?”明美對於這件事情嘲諷不已,她父親當年就是出軌了小三,跟母親離婚之後出車禍死亡,所以對這些出軌的男人,她十分的鄙視,認為落得這麼一個下場,是他們咎由自取。
“阿芳,其實人終究是有私心的,如果我的父親有一天癱瘓在床失去理智,或許我會選擇讓他安樂死,因為這樣會拖累我,可是我的母親肯定不會這樣,哪怕是已經分開許久,她肯定會選擇寸步不離的照顧著他,就算是他失去了記憶又怎麼樣?失去了智力又怎麼樣呢?他至少,還活著,不是麼?我母親曾經無數次想過若是沒有離婚,我的父親會不會就那麼跟她天人相隔,可是,那也隻能是一個想法了,小三終究是小三,如果讓王女士選擇周先生日後的生活,她肯定不會那麼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