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這樣的場子, 江瑟來,得到的不過是大多數人虛偽的善意。
這個圈子就是這麼現實,當你什麼都不是了, 沒有價值了, 就會見識到真正的人性。
江瑟笑笑:“我離開北城時,一直沒找到機會同董事長和季老師好好告彆。在這裡同他們鄭重告彆, 也挺好。”
她改姓後, 岑明宏與季雲意勃然大怒, 忍著怒火讓她歸還一切後便離開了北城。
的確是不曾好好告過彆。
而她過了二十三年錦衣玉食的生活,也的確應該與他們好好告彆。該感謝的感謝,該割裂的割裂。
陸懷硯看她一眼,沒說話。
江瑟側過眸看他,笑問:“你最初在桐城遇見我時, 是不是篤定了我離不開岑家, 早晚有一日都會回來這裡?”
“是。”陸懷硯應得十分坦然。
江瑟視線往宴會廳中央點了下,“信不信今晚在這裡的人十個裡有九個都是那樣的想法,當然,今晚過後,他們應該不會再這樣想,岑家隻會有一個女兒。”
陸懷硯看她幾息,而後緩慢笑了一聲。
說是告彆,實則不過是來將她與岑家的關係斷個乾淨。
挺能狠得下心。
岑喻已經從旋轉梯走下, 岑明宏與季雲意陪著她往宴會廳東側的包間門去。
那個包間門裡坐著的都是北城有頭有臉的人, 除了陸家老爺子因病抱恙沒來,各個家族的掌權人都來了。
而陸懷硯代表陸家,陸老爺子若是來了,那包間門他自然不需要去, 但陸老爺子沒來,便他是晚輩,也該過去。
見他遲遲不動身,江瑟問他:“你還不過去嗎?”
陸懷硯看了看她,唇角依舊噙著笑:“我都不急,你急什麼呢?”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聲調含笑,語氣卻很淡漠。
江瑟無端想起了平安夜那晚,他站在桂花樹下誘她利用他,還問她要不要他把今天的晚宴給毀了。
問那話時,他的聲調也是這樣,漫不經意的冷漠。
他從來言出必行。
如若江瑟敢應一聲要,他便真敢叫岑家今晚開不成宴會。
他這人,就像燒在雪夜裡的火。
一麵誘著你給你可以取暖的錯覺,一麵將你燒成一團灰燼。
男人鏡片後的那雙眼幽黑深邃,江瑟彆開視線,朝窗外望了眼,說:“我出去走走,小姑姑約莫還得一會。”
她轉身離開,沒走兩步,手腕便被人握住。
陸懷硯望了眼窗玻璃外的風雪,說:“你要穿這樣出去?”
宴會廳裡開著暖氣,江瑟進來時便將身上的外套交給陳伯。
男人的手骨節分明,薄薄的皮膚泛著冷淡的白,卻又帶著暖人的溫度。
隔著一層絲綢手套都能感受他的體溫。
江瑟輕輕掙開,雲淡風輕道:“會有人將我的外套送過來。”
陸懷硯解開西裝外套的紐扣脫下衣服,披她身上,不分由說道:“先披著。”
他這舉動不知招來多少道目光。
江瑟沒拒絕,輕攏了下身上的外套,推開一側大門,離開了宴會廳。
甫一出去,寒風猛烈刮來,江瑟哆嗦了一下。
走廊裡站著些生麵孔,料想是承辦晚宴的策劃公司裡的人。這些人不識得她,上前問她要不要給她帶路。
江瑟笑著搖頭。
到底是她自小長大的地方,如何會不識得路。
宴會廳朝東有一個暖棚,裡麵種著價值不菲的珍品蘭花。暖棚外有專門的觀賞亭,亭子正中央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壁爐正燒著火。
這會亭外恰巧有人守著,那張熟悉的麵孔看得江瑟眼眶微澀。
“張嬸。”江瑟眨了下眼,笑問,“您怎麼沒去宴會廳?”
張嬸如今是岑喻的管家,本該在宴會廳才對。
張嬸雙手抱著件大衣,朝江瑟笑道:“大小姐讓我過來陪您,您從前在宴會廳不耐煩時就會跑這裡來,果然叫我等到你了。”
挽在她枯瘦手臂裡的大衣正是江瑟先前脫下交給陳伯的,張嬸望著披在江瑟身上的西裝外,麵露遲疑。
江瑟說:“把大衣給我吧,有點冷。”
壁爐裡烤著火,四周圍著半弧造型的沙發長椅。
江瑟披著大衣坐下,張嬸想上前接過她脫下的西裝外套,卻聽江瑟說:“就擱這吧,這是小陸總的外套,一會我直接還他。”
張嬸誒了聲,也沒打聽為何小陸總的衣服會披在江瑟身上,隻安安靜靜地立在她身旁,如從前一般。
“您也坐,我們說說話。”江瑟拍拍身側的軟墊,彎著眉眼笑,“我在桐城過得很好。”
張嬸眼眶一紅:“我就知道小姐您不管在哪裡都會過得好。”
許是不想失態,她壓了壓嗓子,笑說:“我讓老佟給你做紅茶去了,我看看他做好了沒。”
江瑟笑嗯了聲,望著張嬸被風雪淹沒的身影,半邊臉被壁爐裡的火光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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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裡的火劈啪響著,時間門在風聲裡緩慢流逝。
江瑟等了十來分鐘才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卻不止一道。
她回頭,一眼便對上季雲意半是溫雅半是冷淡的眼。
張嬸將紅茶擺上茶幾,說:“夫人想找小姐聊聊,我便自作主張將她帶過來了。”聲音裡帶著歉意。
紅茶杯裡沉著一顆敲碎的玫瑰冰糖。
“沒關係。”江瑟笑道,“就算沒您帶路,季老師一看見這杯茶就能猜到我在這。”
她端起骨瓷茶杯,笑望著季雲意,“季老師要喝嗎?不知道您要來,剛才也就沒讓張嬸多沏杯紅茶。”
季雲意沒接話,麵色淡淡地看了眼張嬸,張嬸立馬會意,恭敬問道:“夫人想喝點什麼?”
“紅茶。”
季雲意早就戒糖多年,江瑟手裡那杯紅茶她自然不會碰,從前她也不是沒想過要矯正江瑟喝茶加糖的惡習。但這孩子一身反骨,你越不讓乾,她越要乾。
等張嬸離開,季雲意便攏了攏身上的銀針皮草外套,在江瑟身側坐下,慢條斯理地道:“你等這一天等很久了吧,眾目睽睽之下,打我跟你父親的臉。”
剛剛那句伉儷情深,也就季雲意能聽清楚裡頭的諷刺。
她與岑明宏私下裡各有各的情人,這點江瑟比任何人都清楚。
江瑟笑道:“季老師稱呼錯了,董事長不是我父親。”
季雲意斜斜壓了道視線過去,彎起唇角溫雅道:“你這一身反骨的確不像岑家人,你小姑姑再是離經叛道,也不似你這般……”
江瑟露出個同樣溫雅的微笑,接過她的話:“不識好歹對嗎?季老師知道我拿到DNA報告結果時是什麼心情嗎?”
聲音輕輕一頓,她看著季雲意的眼,笑著繼續道:“是高興,也是慶幸。能不做季老師與董事長的女兒真是太好了。我去了桐城才知,原來有的父母為了不讓女兒受委屈,真的會傾儘所有的,比方說把所有積蓄拿出來給我買一輛不讓我覺著委屈的車。當我做季老師女兒時,季老師記得我受委屈時您是怎麼做的嗎?”
一番綿裡藏針的話墜地,季雲意妝容精致的臉已然沒了笑意。
她看著江瑟,半晌,又慢慢牽起一絲溫雅的笑,站起身道:“就不打擾江小姐用茶了,你說得對,今日的確適合說一聲再見。”
張嬸端著剛沏好的紅茶走過來,見季雲意步履匆匆離開,很輕地歎了一聲。
江瑟慢慢抿著已經失卻溫度的紅茶。
張嬸一進觀賞亭便柔聲說:“那茶都冷了,小姐要不喝這杯?”
“不要,那杯沒放糖。”語氣裡難得地帶了點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