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和年深沿著其中一條路追下去,沒追到那個遊商,倒是看到了一座建在河道邊的水上磨坊。
這座磨坊規模極大,正中是歇山頂的三開間堂屋,兩側各掛了間耳房,裡麵的臥式水輪在水流的衝擊下帶動上麵的兩個水磨轟隆隆的轉動著,涎玉沫珠,傳出的聲響震耳欲聾。
院子兩側各自建了座四角涼亭後麵隱隱還能看到另外一間三開間格局的房子,估計是倉庫。
河道上船來船往,磨坊內外人影穿梭,送貨的車隊和卸貨的幫工腳步匆匆,院子裡還有十來個人正在篩麥,從他們節奏飛快的動作裡不難看出這座磨坊的繁忙程度。
顧念搖了搖頭,這麼忙,也難怪需要在附近招些農戶過來做幫工了。
磨坊門外東南角的方向開了座兩層的食肆,兩人正好要飲馬,便進食肆要了幾盤小菜和茶水。
不是吃飯的時間,食肆裡的人隻有五桌,臨窗最為風涼的位置坐著兩位青衣小吏,麵色悠閒,時不時掃一眼磨坊那邊的狀況,看樣子應該是負責監管磨坊的監官。
剩餘幾桌依穿著打扮來看,應該送完貨歇腳的貨夫或者貨商。
見店裡不忙,顧念招呼食肆的夥計過來打聽了幾句,對方表示近來沒有見過賣首飾的遊商,賣山貨草藥的倒是有兩個。
顧念和年深不禁有些失望,隻得渡河繼續朝南追行。
過河走了大約七八裡路,顧念突然收住韁繩看向年深,“那座水磨坊好像有些不對勁兒!”
年深立刻帶住跨下的白馬,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按照那座水磨坊所掛的牌子,應該是歸江寧府管轄,你記得近兩年江寧府官坊出產的麵粉量麼?”
顧念的這個問題太細節了,饒是年深也眉心微皺,沉默片刻後才搖頭道,“沒什麼印象。”
“如果特彆好或者特彆差,以你的記憶力,至少會對江寧的磨坊留下點印象,既然不記得,就說明你看到的數字是普通水平。”
年深下頜輕動,“可以這麼說。”
“可是不對,江寧周圍的村子,這幾年收成都增加了不少,按照咱們剛才看到的那座磨坊的繁忙程度,臥輪的運轉速度,對比幽州城外的水磨坊也毫不遜色。
另外,幽州城外的那座磨坊每天開七個時辰,而根據咱們在秦家村聽到的,這座磨坊每天幾乎日夜不停的運轉。那麼它每天的麵粉產量應該遠大於幽州城外的那個磨坊才對吧?
可是為什麼報上去的數字上體現不出來?”
“你是說,這裡可能有人中飽私囊?”
“是不是中飽私囊不知道,但我覺得同樣都是墨家工匠督造出來的水磨,損耗的差距應該不會這麼大,這個賬目需要細查一下。”器具差不多,規模差不多,速度隻快不慢,運轉時間長,這道數學題的答案都不用細算,就知道必定存在問題。
年深眸色微沉,“說到這個,我倒是也想起另外一件不太對的事情。”
“什麼事?”顧念帶了把韁繩,把自己的馬往年深那邊湊了湊,兩匹馬並身而行,慢悠悠地朝前走著。
“秦三郎能看出那些首飾是假的,說明他見過真的金子,甚至還見過不止一次,他在哪裡見的?”
“他家裡肯定沒金子,否則二娘也不會上當了,那就是說他在外麵見過。可是他就是個農夫……”顧念頓了頓,瞪眼看向年深,“他是在水磨坊打零工的時候見到的?到底是數量大到需要動用金鋌的交易,還是出入的商販常客們都穿金戴銀?”
年深眸色微沉,“這個,就得仔細查查才知道了。”
兩人聊到半途,剛繞過處彎道,路邊的樹林突然傳出響動。年深立刻帶馬迎向傳出聲音的位置,將顧念護在自己的後方。
這個地方正好在矮山腳下,周圍又有彎道和樹林遮蔽視線,僻靜得很,是強盜山匪下手的好地方。
沒過多久,樹林裡果然跑出二十幾個蒙麵的山匪,‘唰啦啦’的拔出了腰間的長刀。
為首那人目露凶光,盯著年深和顧念,“識相的就把你們身上的金鋌都留下!”
顧念嘖了一聲,知道有金鋌,是剛才在食肆裡盯上他們的?
“我若是不識相呢?”年深淡淡地道。
山匪頭目嗤笑,“江湖規矩,弱肉強食,你既然不懂,那今天就好好教教你。”
“規矩?”年深冷冷地掃了那些山匪一眼,周身煞氣四溢。
你們恐怕要倒黴了,現在某人明顯因為那座磨坊的事情心情不太好,顧念默默摸出暴雨梨花筆捏在手裡,‘同情’地看了眼對麵的那群山匪。
見年深對他的狠話毫不在意,山匪頭目不禁惱羞成怒,提起手上的長刀直取年深麵門,其餘人也紛紛揮刀衝了上來,刀光劍影,霎時間打作一團。
半盞茶之後,二十幾個蒙麵山匪都掛了彩,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
年深將搶過來的長刀插在山匪頭目麵前,雪亮的鋒刃上未乾的血跡一滴滴滑落,嚇得頭目麵如土色,“現在還想教我規矩麼?”
“不不不,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就是規矩!”頭目忙不迭地給年深磕頭。
樹頂上傳來噗嗤一聲笑,“你算是說對了,你眼前這位,就是天下最大的規矩!”
“熱鬨看完,還不下來幫忙綁人?” 年深瞥了眼樹梢。
枝葉微晃,吳鳴翻身落在眾人麵前。
“你怎麼在這?”
“沿途的路岔了幾岔,最後就岔到你們這邊了。”
十來天之後,眾人在蘇州聚齊,也終於見到了那座初具雛形的石橋和監工的墨青。
幽州的五月驕陽似火,繁花如錦,蓬勃而熱烈。
蘇州卻完全不同,這裡的五月就像一幅墨跡未乾的水墨畫,一草一木都浸潤著潮濕的煙雨,纏綿而溫柔。
奔波許久的眾人坐在工地旁的草亭裡,閒聊著各自近日來的經曆,頗有幾分偷得浮生半日的悠閒之感。
那個遊商最後是被小世子抓到的。
“為了抓他,我的玉扇都弄壞了。”葉九思從懷裡摸出塊帕子,氣憤的向眾人展示砸得‘粉身碎骨’的玉扇。
墨青掃了一眼,雲淡風輕地道,“不影響使用。”
吳鳴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你確定?破成這樣還不影響使用?”
墨青鳳眼微揚,意味深長地道,“隻要不用,就不會影響使用。”
眾人:………………
“你們坐,我過去看看狀況。”墨青一撩衣擺,轉身朝工地走去。
“阿青,我錯了,不該用你送的玉扇打架,幫我再做一把吧?”葉九思拽著墨青的衣角追了上去。
顧念搖了搖頭,他就說呢,葉九思怎麼還會在乎一把玉扇,原來是墨青做的。
吳鳴疑惑地道,“墨青做東西不是有規矩的嗎,不做第二次。”
“規矩是立給彆人的,對自己人無效,”顧念看著那兩人黏在一處的背影勾起唇角, “要不要打賭?三個月內,葉九思就能用上下一把玉扇。”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傻子才賭。吳鳴連連搖頭, “對了,那個遊商審了麼,貨是從哪裡來的?”
“審過了,那人交代了進貨的地方,已經派人過去抓了。水磨坊那邊也查出不少問題,現在正在詳細查對賬本。” 年深的眸子裡閃過道冷光,背後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吳鳴不禁有些感慨,“我本來還以為讓大家吃飽穿暖,手裡有些餘錢就能天下太平呢,沒想到才走了這麼點路,就看到一堆問題,那其它的地方呢?”
年深點頭道,“所以我決定再繼續往南‘走走’。”
“算我一個!”預感到又有熱鬨可以看了,吳鳴不禁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你就不怕越走問題越多,查不過來?”顧念鐘擺式地歪了歪身體,撞上年深的肩膀調侃他,瞥到年深腰間有個袋子鼓鼓囊囊的,翻出來一看,居然還塞著他們在江寧買的那本大榮秘聞。
“問題不怕多,一個個解決就好,最怕的是不知道有問題。”年深眉峰微揚,幽深的眸子裡映著亭畔的翠色,銳氣風發。
“說得輕巧,這本冊子上的‘問題’你查了麼?”顧念晃著手上的冊子故意‘刁難’。
吳鳴為年深打抱不平,“你這就有些過分了,誰會去查這種亂七八糟的八卦啊?”
“江寧縣令王禪跟夫人恩愛甚篤,但他的夫人醉心研究新式的提花紡機,忙起來經常會忽略他。王禪便會故意散播去青樓的消息,等著夫人把他‘抓’回去。”
吳鳴撇了撇唇角,你還真去查了啊?
顧念忍俊不禁,“這麼說來,王禪其實就是在跟提花機‘爭風吃醋’?看來還挺有效的。”
“王禪吸引夫人注意的這招好像不錯?”吳鳴興奮地拍了拍桌子。
年深也眼皮微垂,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顧念:……
等等,你們兩個不是認真的吧?
“蘇州首富的事情你查了麼?”顧念把冊子往後翻了翻,努力將話題帶回正途。
“衛子街家裡確實有銅錢鋪的步道,甚至還用銅錢穿為簾幕裝飾屋宇,不過那些都是他收到的□□。他不敢再拿去用,也不敢得罪造□□的人,便用這種方式發泄憤怒。
□□跟假首飾來自同樣的地方,這件事情影響極大,我已經單獨安排了人追查,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
“你該不會也查了陸昊寫的話本吧?”吳鳴緊張地道。
“那倒沒有。”年深搖了搖頭,其實隻是調查水磨坊和遊商的事情恰巧順帶查到的。
“最後這頁好像還有篇內容,你要不要也辟個謠解釋下?”顧念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年深一眼,將那本冊子放到他麵前。
他們上次隻翻到第四頁,因為太荒唐就沒繼續往下看。
吳鳴好奇地偏頭湊過去,隻見上麵寫著:
【聖人少年時代曾經迷戀過一個叫珠娘的女子,癡情至深,號稱非她不娶。】
“真的假的?”吳鳴霎時瞪大了眼睛。
“當然是假的。”年深斬釘截鐵地道。
顧念不依不饒地用手指戳了戳‘少年時代’那幾個字,“你確定不跟我交代一下初戀的事情?”
年深一臉正直地道,“什麼初戀,根本沒有的事兒。”
真要說初戀,那也是你。
“等等,等等。”察覺到這個話題裡滲透出的危險氣息,吳鳴連忙抓起桌案上的一個空盤擋住自己的臉,邊擋邊退,“陸昊說了,你們兩個吵架的時候得躲遠點,省得到時候濺我一身血。”
年深:…………
“沒出息~”顧念氣得抓了把鬆子殼砸他。
“出息哪有命值錢,你們兩個繼續,微臣告退!”吳鳴閃身避過那把果殼,一溜煙兒的跑了。
“說吧,珠娘是誰?”顧念轉頭看向年深,半真半假地擺出不依不饒的態度。
年深無奈地扶額,“珠娘是我阿娘養的白貓。”
“不對吧,那‘非她不娶’是怎麼回事?”
年深長歎口氣,“你知不知道,養貓有種禮節,叫‘聘貓’。”
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