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珩從攻城塔上下來, 一邊查問著城下士兵的傷亡情況,一邊走向了後方的軍營駐地。
駱長霖輪椅的方向沒挪,目光卻一直緊盯著他。
他每走一步, 他內心都要掙紮抉擇一次。
一次又一次……
明明沒有多長的時間,他卻在心裡同自己打了這輩子最辛苦的一場仗。
直至——
眼角的餘光裡也終於再也看不見姬珩的身影了。
他一直坐的筆直的身軀,突然坍塌一般整個癱在了輪椅裡,輕輕的道了聲:“走吧……”
手指鬆開。
徹底。放棄。
十安在旁邊, 冷汗早就濕透了衣服,渾身的每一根弦都緊繃著, 此時也如釋重負,匆忙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上前推他的輪椅。
他們雖然沒有衝進前線, 但是戰場上刀劍無眼, 十安是寸步不離一直貼身侍奉在駱長霖左右的。
親眼瞧著他指下每一個動作的細節。
從姬珩第一次在城牆的敵台上露麵現身, 駱長霖的手下就無聲的扣住了這個機關。
因為他身體的原因,他習不了武,雖然按理說是也不至於遇到需要他自己出麵與人肉搏的驚險場麵, 但早幾年他在外行走時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特意重金請了最好的木匠鐵匠和精通奇門遁甲的術士給他在輪椅上裝了幾處機關。
雖然現在看起來他們離城牆還很有一段距離, 但輪椅扶手裡的暗箭要取城牆上姬珩的性命也毫無懸念。
而且——
就因為他們處在一個不可能被懷疑的行刺範圍之外, 即便從暗器發射的角度來推斷, 事後黎珺等人不難判斷姬珩是被城下自己隊伍裡的人射殺了, 但駱長霖也是可以完全避開這個嫌疑的。
十安知道他為什麼會起了這樣的念頭。
他家公子看似是溫和雅致的一個人,但是他的淡泊和不爭搶也僅僅是因為所有見過的東西和人都沒有真正入過他眼睛的。
直至——
黎潯的出現。
就在駱長霖罷手的前一刻,十安都還覺得他極有可能真的就下手了,這會兒都還後怕的半天回不過神來,就隻是麻木的將他輪椅轉了個方向推著朝後麵的軍營裡走。
“我這一生,隻怨恨執念過兩件事, ”駱長霖仰麵靠在輪椅的扶手上,麵容清峻,卻是語帶苦澀的微笑起來,“一件是我的這個身體,另一件……就是她……”
其實對於黎潯,他要求的也已經很卑微了。
不求什麼名分和真心了,隻要是能不留阻礙的讓他陪著她就好,哪怕是用一個不摻私心的君臣的身份……
但終究,錯過了對的相遇時間,就真的不能再強求了。
他剛才可以殺了姬珩的,那一瞬間的殺念明顯,可腦中卻一直不斷的在閃現那一夜聽聞噩耗時黎潯悲痛倒下的樣子,和他後來那段時間裡看見她麵上看似雲淡風輕卻始終克製壓抑痛苦的那雙“平靜”的眸子。
如果他殺了姬珩,她又會難過成什麼樣子呢?
也許時間遲早可以過去,時間早晚可以衝淡一切。
可是——
如果是以愛之名,他就更不能這樣的傷害她啊!
“是直接回帳篷裡嗎?夜裡天涼,公子您可彆再生病了。”十安的心裡也很替他難受,但是這種事又能怎麼辦?
“走吧,是該走了。”駱長霖聽著他的話,卻又好像沒聽見,隻是神情疲憊的又重複了一遍自己前麵說的兩個字,就在十安要應和時,卻又聽他自嘲苦笑著話鋒又一轉:“辭了官,這輩子都不回京城了。再看見他們的話……誰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對黎潯的確是生了執念,這件事不用彆人來告訴他,他自己就很清楚,雖然這一次他收了手,可是他還是沒放下,執念,怨恨,不甘心……
他知道,他此生是不能再去見黎潯了。
否則——
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跟著姬珩的那個孩子膽子有點兒大的出奇,看著這會兒沒什麼危險了還很感興趣的在這一眼望不見頭的巍峨城牆上蹦躂,看著士兵們打掃戰場,等到天亮覺得肚子餓了才從城裡出來。
大家都隱約知道他是跟著陛下的,所以他出入軍營也沒人管他。
這孩子也是個自來熟,去火頭兵那拿了倆大包子一邊啃一邊找能住的帳篷,走著走著就繞到安置戰烈的那一頂。
懷王妃受了驚嚇,當時雖然撐住了,這會兒卻嚇倒起不來了,被薛家夫妻守著留在帳篷裡休息,懷王世子姬從閔就煞白著一張小臉兒站在戰烈的帳篷外麵。
那孩子走過去掀開氈門一角看了看,見裡麵大夫還在忙,顯然是戰烈那是生是死還沒個定論。
他撇撇嘴,也沒進去,回頭看見姬從閔攥著拳頭在微微的發抖,就遞了個手裡的熱包子給他。
姬從閔不接,他就硬塞過去,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自己走到一邊蹲在太陽底下眯著眼睛愜意的大口啃包子。
姬從閔聽見他咀嚼的噴噴香的聲音,實在覺得他很奇怪。
低頭看看手裡還透著熱氣的包子,硬撐了一會兒想想還是走了過去,蹲在他旁邊也慢慢地啃起來,吃著吃著就眼淚吧嗒吧嗒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