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盛穗最終還是選擇了人跡罕至的西邊、每一步踩下去可能都會被尖石紮痛的礁石區。
原因再簡單不過:周時予帶她來過這裡。
因為倉促結婚的事,盛穗和母親爆發爭吵,之後男人帶她來海邊散心,在母親又一次打來電話歸責時,不問緣由地無條件站在她這邊。
盛穗仍記得當時場景,是周時予望著海天交接處,在月色鋪滿人間時,溫聲告訴她:“你看。”
“兩個人一起承擔,總比你獨自背負要輕鬆許多。”
那晚,是盛穗第一次主動親吻周時予。
現在回想起來,大抵當時的她就已經心動而不自知。
人群喧嚷嘻鬨聲逐漸消失身後,這次沒有周時予在前麵牽著她,盛穗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生怕刮蹭到手裡的光碟。
光碟是她臨走前,梁栩柏在花店門口遞過來的:“裡麵是周時予住院病發時的部分監控錄像,時間較長、年份也比較久遠,隻有這張光碟作為記錄了。”
不必多說,這也是周時予默許、甚至是他指示的——上次見麵時,梁栩柏說的很清楚,心理醫生不得隨意吐露病人隱私。
找不到上次停靠歇腳的地方,盛穗終於走累。
隨意找了處礁石倚靠,她細細打量著,手裡明顯有些年頭的光碟。
打開透明盒子,能看清光碟表盤上寫著姓名和一串數字,應該是周時予的住院時間。
如果是在看到書房那幅畫、甚至是在看到日記本之前,盛穗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觀看光碟內容。
她會沿街尋找最近的音像店,進去找台機器插‘/’入光碟,再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畫麵。
可她現在卻心生怯意。
看過日記前,盛穗對“雙相情感障礙”的了解和實感少的可憐。
人是世界上最能感情共通的生物,卻也沒法感同身受;哪怕她在出租車上,反複見到那些令人膽戰心驚的數字和描述,心裡仍舊存有一絲僥幸。
哪怕在疾病麵前,周時予都該是不同的。
而事實卻是,那本陳舊且帶沾著深褐色乾涸血滴的日記本,僅僅隻是文字,就壓的盛穗幾乎喘不過氣來。
周時予的愛太沉重、太有分量,讓盛穗既沒辦法坦然接受他的感情、也做不到對男人的痛苦視而不見。
當一個人連生命都賭壓在你身上,哪怕你隻是遠離半步,都無疑等同在對方身上捅刀子。
盛穗隻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
她會害怕、會膽怯、時而猶豫懦弱,甚至在並不幸福的原生家庭和劣勢的身體條件下,比大多數人有更多顧慮、更需要一份長久和穩定。
所以,周時予早早給了她選擇。
男人早晨留下的名片隻字未提歸期,意圖昭然若揭——如果盛穗執意要走,他不會強求她留下。
不知怎麼,盛穗忽地生出前所未有的許多不滿。
其中有對周時予掌控一切的武斷、對她曾經的膽小怯懦、對現實不公的無能為力、以及無處安放的憤怒和委屈。
各種情緒揉雜一處,讓盛穗在衝動之下,直接拿出光碟在掌心,指尖用力。
隻聽清脆聲響起,光碟被她硬生生掰成兩截,以及半手心的透白色碎末。
蠻力的下場就是手指被劃破。
血珠爭先恐後從傷口湧出來,砸在碎裂成兩半的光碟表麵,恰好的將半褪色的“周時予”三個字遮蓋,血色模糊。
緊接著,盛穗就在晃動視野中,見到豆大的淚珠滾落而下,比血珠掉的還要凶,又將那血色衝刷,露出“周時予”三個字的原本模樣。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是她正蹲在地上哭,大概哭的很醜。
盛穗說不清,這些洶湧淚滴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周時予過去遭受的不幸,又或是兩者都有。
她隻是覺得很難過。
用隨身帶的創可貼包紮時,盛穗收到田阿姨問候的詢問消息。
【田阿姨:小穗啊,晚上還回來吃飯嗎?周先生上次出差前,花一整天時間教會我好多菜,你想吃什麼,阿姨給你做啊。】
對,還有田阿姨。
不僅是平安,田阿姨也是周時予找回來的。
淚眼婆娑中,盛穗撥打不用思考就能摁下的電話號碼,眼淚幾次砸在屏幕。
哭花狼狽的臉倒映在屏幕,她用袖子擦去水跡,終於成功打過去。
一如既往,對麵的男人還是秒接起電話,安靜等待盛穗開口。
男人壓抑繃緊的呼吸,宛如罪人在上刑場前、在等待最後的宣判結果。
“......我早上九點半才醒,你留在灶台的飯菜都吃完了,但是沒有刷碗;”
“我上午去花店找梁栩柏,穿的衣服是上次逛街、你送我的奶綠色長裙,沒紮辮子;”
“後來我又坐公交車去你帶我逛過的海邊,外麵好熱,我沒帶胰島素筆所以不敢吃飯,隻能一個人亂走,還把東西弄壞了——”
是梁栩柏說,她什麼都不用做,隻要像往常一樣、做她自己就可以。
盛穗拚了命地翻找記憶,想她平時打電話時,都會和周時予說些什麼——思來想去,好像都在說些無用的廢話。
太多廢話說到最後,都被哭腔哽在喉頭,一句話磕磕絆絆要說好半天。
盛穗蹲麻的腿快失去知覺,傻笨地抽噎輸了半天,才想起對麵的人從始至終,還沒有搭過話。
“......周時予,”她眼眶裡包著兩汪淚,吸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問,
“你還在聽嗎。”
“我在。”
“盛穗,”自婚後,周時予就很少直呼她全名,語調是不加遮掩的溫柔與寵溺,
“隻要你還需要我,我會一直都在。”
耳邊落下的沙啞男聲久久不散,毫無緣由的,盛穗再聽到周時予的聲音時,一整日漂浮不定的心臟,似乎又重新歸位。
她隱隱意識到,即便揭開所有陳傷與疤痕、哪怕見過他所有的不堪,周時予是她安全感的來源這件事,仍舊如寒風中筆挺如一的鬆柏,屹立不倒。
不知不覺中,白日最烈的日頭已經悄然過去,落日餘暉伴著金紅晚霞爬上天際。
盛穗站起身,將碎裂的光碟重裝進盒、用袖子擦去眼淚,衝著聽筒那端:
“......周時予。”
“嗯,我在。”
此時此刻,她不再去想任何其他,隻遵循當下最本真的想法,輕聲道:“我想回家。”
“......我也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