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鋪天蓋地的問話和無處可逃的鏡頭,讓盛穗不由想到那年醫鬨事件。
那段時間,不論她走到哪裡,都會時不時跳出幾位“好心人”,讓她再敘述一遍,父親曾對她的惡行、以及那天在醫院的具體細節。
當時她年紀太輕,心裡抗拒也不懂拒絕,每每接受一次采訪,幾日後就會在網絡媒體、或是當地新聞裡,看到被打碼的她或隻剩聲音的她出現,說過的話,大多經由剪輯、東拚西湊而成。
所以她再清楚不過,今天隻要她在鏡頭前說錯半個字、又或者哪怕經過層層深思,但凡開口,眼前的媒體就一定能將視頻剪輯成他們想要、或是網民喜聞樂見的樣子。
葉兮至今不曾發聲,盛穗現在無論回答上述任何問題,都隻會將這對母子再次推上風口浪尖。
她不該說話的。
她應該像周熠、像葉兮一樣沉默下去,等到惡意揣度的人失去耐心、等到刺耳負麵的聲音漸漸消失,這件事就算翻篇揭過。
無可奈何,但這的確是少數群體在直麵主流社會的審判時,不論或善意或惡意、也不管正確與否,默默承受成為大多數人的選擇。
就像盛穗不會和說她得病是源於不自愛的相親男解釋,一型糖尿病是源於她免疫係統崩潰、誘發的因素太多;葉兮也沒有對周熠的特殊情況,做出任何解釋。
因為太丟人了。
因為被輿論不斷審判的重擔,遠比短暫的汙蔑和誤解,來的要沉重太多。
可從來如此,便對麼?*2
讓本就在身體和精神患有疾病的人、再額外承受社會強加的病恥感,這條被默認許可的社會現象,存在至今便一定是對的麼?
“請問。”
盛穗沒有被同事著急忙慌的手拉走,隻是平靜望著率先提問男人:
“你剛才問這些問題,是把我的學生當作什麼。”
“博人眼球的工具、被人憐憫討論的笑料、還是網民茶餘飯後用來指指點點的談資?”
麵對從來都柔軟的盛穗突然發難,包括同事在內,周圍人都是一愣。
尤其針對的男人,先是臉一紅,很快大聲反問:“什麼博人眼球、憐憫和談資,我可沒這麼說。”
男人連連冷笑:“我看是你先看不起你學生、覺得他們低人一等,才會因為幾個問題、就被踩尾巴一樣大驚小怪吧!”
“因為是你、你們這些人先把話題引向負麵,再惡意引導我作答。”
“我隻是想告訴你,這種行為非常惡心,”盛穗麵無表情地盯著其中一個鏡頭,冷冰冰道,“希望你不要在某天成為弱勢群體時,後悔你剛才為了流量、不惜利用未成年孩子的舉動。”
說完她拿出手機,撥通保安室電話,語氣四平八穩:“剛才的對話我已經錄音,我同事也拍攝了視頻為證。”
她抬頭,四目相對時,看清男人眼裡的心虛:“我不是公眾人物,我的學生同樣不是,如果你們以任何方式惡意剪輯今天的對話,或是誘導我的學生接受采訪、侵犯他們的生命健康權和隱私權,我會立刻對你進行法律相關的追責。”
“說到做到。”
這樣就夠了。
作為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盛穗很清楚,她能做的太少。
但她淺薄地想,隻要每個如她一般的普通人,能在麵對旁人對弱勢群體表露惡意揣測時,清楚直白地告訴對方、如此行為是錯誤的,就已經足夠了。
“…..”
最終校方的處理方式,是讓盛穗下午先放假回家,免得再有其他媒體找上門。
素人不比明星,尤其是特殊學校的家長和學生都不願被過度的針對關注,哪怕領導班子再認同盛穗的話,處於大局考慮,也隻能讓她先避一避風頭。
盛穗對此沒有異議。
隻不過本該忙碌的下午,突然變成無所事事的放假,盛穗一時有些無事可做。
正午時分陽光最好,萬裡晴空,她沐浴在春光下沿街不緊不慢地走著,先打車去了同事原本打算帶她嘗試的拉麵店。
店裡生意不錯,她打過胰島素後回到座位,幾次拿出手機想給周時予打電話,最後還是放回桌麵。
仔細想想,實在不是值得拿出來、特意說的事情。
飯後,她又漫無目的地沿街隨意逛,打算走到下一個公交車站就順道回家,卻先一步路過一家兩層樓高的紋身店。
外部裝橫就看得出紋身店的氣派非凡,拽酷的純黑漆刷、朋克風的裝點風格,以及最靠左的落地窗上,貼示的作品成果展示。
出生至今,盛穗都是按部就班的乖巧,“刺青”和“紋身”這樣代表叛逆和異類的字眼,從未出現在她人生中。
然而此時此刻,她突然停下腳步。
拿出手機查詢刺青的原理,解釋是“專業的紋身針穿透到皮膚的真皮層,再將植物色料植入到皮膚的真皮層下,以此達到紋身效果。”*3
原來這世上還有一門藝術,是以傷口作為基礎,再加以藝術創作的。
盛穗垂眸,看向雪白無暇的左手手腕,忽地感到無比心動,沒有絲毫猶豫就走向店門口。
隻是推門進店前,口袋的手機先震動起來。
是周時予打來的電話。
電話接通後,兩人都沒有立刻開口,像是在等對方率先打破突來變故而導致的沉默。
盛穗想,周時予肯定知道,今天中午采訪的事情了。
頭頂烈日當空,金燦光束在光滑的紋身店牆板上反光,讓人倍感刺眼。
盛穗不由微微眯起眼睛,放輕聲音:“周時予,我中午做了一件,以前從來不敢的事情。”
“我難得勇敢一次,”純黑的牆板上,盛穗看清她止不住彎起的唇角,音調都難掩其中雀躍,
“你要不要誇誇我。”
話落,聽筒便傳來一道低沉而寵溺的輕笑,隨後就聽周時予溫聲誇讚:
“嗯,我們穗寶一直都很勇敢。”
盛穗聞言,眼底笑意更甚,第一次主動向男人討要禮物:
“那我可以要個獎勵嗎?”
周時予不假思索:“當然。”
盛穗再次低頭,看向她此時仍是光潔無瑕左手手腕內側,一字一句清晰道:
“我想要一隻手表。”
“和你今天手上戴的那隻一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