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時予一夜未眠。
耳畔傳來妻子平穩悠長的呼吸, 帶著令人眷念不舍的淡淡體香,告示著眼前一切並非大腦臆想——不同於聽覺或是幻象, 氣味永遠無法被憑空捏造。
淒清月色順著紗簾傾斜而下, 映落在熟睡愛人的肩發,讓盛穗本本就柔和的麵容,顯得愈發恬靜。
婚後不知多少次,周時予靜靜躺在盛穗身邊, 深沉而長久地望著愛人模樣, 眼底浮現全無保留的愛戀。
隻有在夜深人靜的黑暗裡, 他才能這般肆無忌憚地望著她, 才不必擔心受人打擾,更不必憂慮這份過於刻骨銘心的感情, 將她驚擾。
以眼為墨筆, 周時予勾畫出盛穗睡夢中帶笑的臉——她是天生的微笑唇, 濕軟的薄唇微微上揚。
讓人不由想起, 她不久前描繪一家三口的美好場景時, 水眸笑意盈盈的模樣。
“……上次求婚時, 你說想去城西那邊的房子住, 可以有寶寶後搬過去, 後院的空地可以裝秋千和滑滑梯,陪他玩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多曬曬太陽……”
“……你對小孩有什麼期待嗎?我希望他能健康快樂就好, 當然, 如果長得像你就更好了, 我還沒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呢……”
“……”
發自內心的期盼和期待讓盛穗的聲音不自主變輕快,周時予卻感到胸腔像是被人充了氣,不斷脹大, 擠壓著心臟與肋骨。
快無法呼吸時,他輕聲坐起身下床,在書房抽屜拿了香煙和火機,獨自走去離主臥最遠的陽台。
春末晚風清涼依舊,幸而還能忍受,男人回神關上玻璃門、不叫半點煙味進屋,隨意靠著灰牆避風,口袋裡拿出塑封的嶄新煙盒。
這是他婚後,或是近五六年裡,印象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抽煙。
哢噠擦火聲打破夜色寂靜,顫動星火搖曳著點燃乳白色的香煙頭,暴露其內裡深棕色的煙草。
燃燒的豔紅熄滅,白霧顆粒嫋嫋升起中,隻見得煙頭在暗夜中忽明忽滅,嘴巴和鼻子嘗出些尼古丁與焦油的混合味道。
對周時予而言,談不上入癮者的濃醇、也並不是厭惡者的刺鼻。
香煙之於他,就如同酒精一般無二,討論喜愛或嫌棄從來沒意義。
因為總歸都是碰不得。
雙相情感障礙患者,不僅忌煙酒,辛辣生冷與油炸醃製等不易消化的食物都要少碰,高糖高脂肪同樣需謹慎。*1
這類人群情緒敏感多思,任何內外因素都有可能成為引爆大腦炸彈的導火索——哪怕僅僅是換季,氣溫和濕度的改變,都有可能誘發病症。
在周時予幼年時期、甚至不曾得知雙相障礙的病名時,就對這些病症再熟悉不過。
因為那個男人——也是他血緣紐帶上的“父親”,就是如此陰晴不定的人。
冷眼見過那個男人發病時,毆打他發泄的野獸模樣,周時予就再清楚不過,這世上有一類人,是不配擁有後代的。
雙相極高的高遺傳率,讓他完美繼承了那個男人的一切,病情反複的那幾年裡,周時予對此越發深信不疑。
本該是意氣風發少年郎的最好年紀,當背脊緊貼在血色染紅的冰冷地板時、當活性炭洗胃後的嘔吐物多到擦不淨時、當自尊早就殘破不堪時,周時予就再清楚不過,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配擁有後代的。
最煎熬的那幾年,他從未咎責過任何人事物,唯獨痛恨那個擁有生殖癌、也一定要將他帶來人世間門的男人。
而他和那個男人一樣,都是無能成為父親的人。
周時予自知,他沒有心力再去愛一個生命,甚至連給予這個生命一個正常人擁有的大腦,都無法保證。
成年人世界的殘酷之處便在於,不是所有結局都會完美無缺,也不是所期盼經由努力都能解決。
盛穗隻是想要一個小孩。
而周時予對此無能為力。
想起睡前愛人察覺到他低落情緒,小心翼翼地抬手抱住他,耐心地輕拍他後背,周時予闔眼,薄唇壓在煙蒂紙卷,將嗆人的白煙顆粒吸入肺腔。
她隻字未過問緣由,隻是輕聲安撫:“我知道小孩的話題很突兀;沒關係啊,如果你不喜歡小孩,我們兩個過二人世界也很好。”
“盛穗愛的是周時予,而不是成為父親的周時予。”
“……”
如果不是親眼見過盛穗滿眼期待的樣子,周時予幾乎都要信以為真。
而事實是,他能聽清愛人強顏歡笑下的悵然若失。
即便被堅定抱住、也看不見愛人的臉,他也能想象盛穗那雙寶石般的雙眼下、無法遮掩的失落。
那一刻,周時予答應的話屢次滾到嘴邊。
“那就要一個孩子”這短短一句對他而言,是這世上最輕而易舉的事情。
周時予要做的不過隻是射/出,往後隻需要等待盛穗十月懷胎、隻需要輕輕鬆鬆地自我欺騙,僅此而已。
這個孩子有很大概率不會遺傳雙相基因,即便遺傳,良好的原生家庭也並非一定誘導雙相發作。
即便真的染病,在科技如此發達的現代,攻克與治愈隻是時間門問題——再者生死各有命,每年夭折死去的嬰兒、青少年、成年和老年者中,雙相幾率微乎其微,甚至遠比不過車禍意外身亡的人數。
念及此處,周時予勾唇諷刺一笑,幾乎要被順理成章的美好誘惑。
捫心自問,他對這個孩子沒有任何感情,卻也身體力行地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不負責任地草率予人生命,同殺人無異。
輾轉難眠,不過是因為愧對盛穗。
周時予不清楚,剝奪一名女性成為母親的資格,有多殘忍。
他隻是悲哀地知道,盛穗這一生中,似乎永遠都在妥協。
不得不妥協於父親的暴力、母親的不告而彆,不得不妥協終身糾纏的糖尿病;
現在又因為他的自私與武斷,不得不再次妥協,放棄成為多年心心念念的母親身份。
捫心自問,周時予對這個不會出生的孩子沒有任何感情,也永遠無法感同身受,盛穗為什麼如此想要一個小孩。
可事實是,盛穗想要一個孩子。
於是他也發了瘋地想要一個孩子。
但周時予再清楚不過,這樣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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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穗沒想過,還能在周時予身上聞到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