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朝, 蕭弘就飛奔進了清正殿,天乾帝正好換了衣裳,一身輕裝便服。
蕭弘一愣, “父皇?”
天乾帝一揮手道:“走,陪為父出宮走走。”
蕭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一身張牙舞爪的蟒袍朝服, “那啥,父皇,您想去哪兒走?”
馬車裡,蕭弘時不時地拉扯著自己的袖子和領口,抬手伸伸胳膊,似乎有些不得勁。
閉目養神的天乾帝被他折騰有些煩,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再拉就該拉破了。”
“不是啊,爹,我感覺這衣裳有點小, 穿著伸展不開。”蕭弘伸直手臂到天乾帝麵前, “喏,您看, 袖子短了一節。”
天乾帝看到了,的確小, 都可以看到裡麵白色的裡衣, 可他卻沉默著沒發表評價。
因為這衣裳是他的。
清正殿裡自然沒有蕭弘的換洗衣裳,黃公公隻得命人臨時找出一件帝王的舊衣給蕭弘換上,而且是往最大的找。
要命的是, 蕭弘也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才不過十八的年紀,個頭已經高出了帝王半個腦袋,尺寸自然還是小了一圈。
天乾帝不想承認他有些嫉妒兒子,可這廂蕭弘還在嘀咕著:“黃公公也真是的,怎麼就不能找件大一點的,我怕一抬手就把咯吱窩給拉破了,那多丟人。”他拉著袖子,仿佛這樣就能將布料給扯長一點。
天乾帝額頭的青筋終於忍不住跳了跳,心說這臭小子還有嫌丟人的時候?
他瞪了一眼,斥道:“有的穿就不錯了,還嫌這嫌那,聒噪,坐不住去外頭騎馬,朕頭疼著呢!”
“頭疼啊?”蕭弘立刻不糾結蹩手蹩腳的衣裳了,忙說,“那您怎麼還出宮,不是該找個太醫看看嗎?”
“你隻要閉上嘴,彆在朕耳邊叨叨叨,就好一半了!”天乾帝終於可以扶額表示自己的無奈。
“哦……”蕭弘神情訕訕地停了嘴。
不過他不是個坐得住的性子,想了想,他又腆著臉湊了過去,繞到了天乾帝的身後,抬起手扣住帝王的額頭說,“那兒子給您按按,會舒服一些?”
這倒是可以,天乾帝沒拒絕。
蕭弘的手法他是體會過的,手上有勁,還有分寸,力度適中,還夠持久,他乾脆閉上眼睛說:“彆忘了肩膀,脖子都捏捏,酸。”
兒子生來有什麼用,不就是能捶個背,按個肩膀隨便使喚的嗎?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車夫儘量架得穩當,可還是冷不丁地顛簸了一下。
閉目養神的天乾帝睜開眼睛,這會兒蕭弘正給他按肩膀。
他心下一歎,說:“弘兒,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蕭弘冷不丁地被這麼一問,一時間沒回過神來,“去哪兒?”
天乾帝輕笑了一聲,反問道:“不是要下江東嗎,不走了?”
“啊喲,爹,您同意了呀?”蕭弘的聲音充滿驚喜。
“能不同意嗎?也是朕欠考慮,如今留在京城,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你,反而讓你束手束腳。你的性子又不是個能忍的,朕怕彈劾你的折子淹了朕的禦案,還不如放你出去走走,讓朕耳根子清淨。”
蕭弘一直是天乾帝屬意的太子之選,父子倆的感情也很好。可饒是這樣,麵對朝臣一致要求複立太子,他依舊感到一絲威脅,下意識地對蕭弘生出了一股忌憚。
他已經年過四十,逐漸步入老年,而蕭弘十八正是風華正茂。
每一個皇帝都會擔心越發強壯的兒子威脅他的地位,這個時候蕭弘若是有一點遲疑和退縮,便會成為懷疑的種子埋在他們父子之間。
幸好,他的兒子最終沒有讓他失望,心思靈活另辟蹊徑,將這兩難之境輕鬆化解,不僅全了他們的父子之情,更打消了他人再用此法的卑劣念頭。
甚至早就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對策,直接避出京城去。
一步一步下來,他都沒讓他爹為難,體貼地讓帝王越想越愧疚。
多少討債的兒子就盯著老子手裡的一切,還故作體貼地說著不惦記,稍不如意便心生怨懟。
隻有蕭弘,帝王回想起來從小到大真沒向他開口要過一絲逾矩的東西,而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給的,給出的時候還能得到他最真誠的謝意和歡喜。
孤家寡人一枚的天乾帝,自從皇後離世,也就隻有這麼一個貼心的兒子給他溫暖了。
那還有什麼不能給的呢?
天乾帝想到這裡,忽然脫口而出道:“等你回來之後,便冊封太子吧。”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捏著自己肩膀的手瞬間停下了。
蕭弘沒有說話,天乾帝雖看不見兒子的表情,可從變得沉重的呼吸聲中能感覺到蕭弘的激動。
他心中一笑,並沒有因這份衝動而後悔,反而拍了拍肩上近乎僵住的手,溫和道:“今日你這席話,朕以為可堪當大任了。若是堤壩修的好,正是一項功績,冊封便更名正言順。”
“廢了難道不能再立,皇上金口玉言說了今後你永遠都不能再當太子?”
“現在不合適,不代表將來也不合適。”
“遲早有一天,這個位置還會是你的。”
……
蕭弘忽然記起九年前第一次見到賀惜朝時,那人小鬼大的六歲孩子用著糯糯童音說的話,在此刻被得到了證實。
他激動高興,卻不是因為馬上重回尊貴的太子之位,而是他的努力終於得到了認可。
這條崎嶇顛簸的道路終於被他們兩個走出來了!
很不容易,蕭弘真想立刻見到賀惜朝,狠狠地擁抱他。
眼眶不禁有些濕潤,他忍耐著,忍耐著,可終究還是一個吸氣漏出了一絲哽咽。
天乾帝因這一聲內心震動。
蕭弘拿著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說:“父皇,您相信嗎,沒有誰比我更希望您能萬古長青,永遠不老。”
“嗯,你有孝心,朕知道。”
“不是。”蕭弘將手放下來,坐到天乾帝的身邊,大腦袋往他爹肩膀上一靠說,“不是孝心,是私心。”
“哦?怎麼說?”
“帝王的擔子太重了,我扛不起來。在您的羽翼下,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知道隻要我不過分,您都會支持我。哪怕做錯了,失敗了,丟人了,被罵了……我隻要拍拍屁股往您身後一躲,便萬事大吉,您不會不管我,總會幫我善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