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9
行軍床是供野外作戰時使用, 床身狹窄,隻堪堪能容一個成人平躺。加之鄭西野體格又高大,如要滿足兩個人同時休憩,許芳菲趴在他身上, 是唯一的辦法。
但, 姑娘的這個提議被男人毫不猶豫地拒絕。
鄭西野很冷靜地說:“我還是離你遠點兒的好。光待一個屋子就夠讓我分心了, 再抱一塊兒, 明兒還有什麼心思乾活。”
許芳菲臉唰的紅透。無法, 隻好歎了口氣,道:“那好吧。你先守一下,過兩個小時再換我。”
鄭西野朝她溫和一笑, 淡淡道:“好。”
許芳菲側躺在行軍床上, 再次正色叮嚀:“你記住, 兩個小時之後一定要叫我。”
“知道。”鄭西野溫聲應了句, 起身走到姑娘身旁,彎腰將被子拉高到她脖子以下, 指尖捏捏她的臉,“快睡吧,小嘮叨。”
“切, 還嫌我嘮叨。”許芳菲嘀咕著碎碎念, 小聲警告道:“我先跟你說,要是我一覺醒來發現天亮了,你中途沒叫我換班, 我之後一個月都不理你!”
鄭西野揚眉:“看, 又不講理了吧。”
許芳菲非常嚴肅:“這不是不講理。是時刻告訴你,我是一個軍人,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軍人, 不需要任何特殊關照。阿野,你懂我的想法了嗎?”
鄭西野眼底神色深幾分。他眸光沉定,安靜地注視了她須臾,輕聲道:“我當然懂。”
許芳菲這才放心,閉上了眼睛。
鄭西野直起身,耷拉著眼皮瞧著小姑娘柔美的睡顏,不由在心底歎了口氣。
鄭西野心知肚明,這崽子睡前沒有吃藥,而初到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地區,想要不依靠藥物就睡個好覺,絕無可能。
根本用不著他叫她起來換班,她自己都會隨時醒。
而這一晚之後發生的事,也的確和鄭西野預料的一模一樣——許芳菲頭有點暈乎,躺床上沒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可還沒等她睡熟,雙耳便襲上一股異感,耳膜在低氣壓作用下朝外凸出鼓脹,相當不舒服。
因此,第一覺,她睡了不到一個小時便又醒來了。
鄭西野知道這姑娘難受,心疼得不行,提議道:“我給你拿顆白加黑,你吃了睡吧。”
許芳菲擺手,堅決不要。
鄭西野無法,隻好教她張大嘴巴哈氣來緩解。
上半夜,許芳菲就這樣睡著醒來,哈哈氣,再睡著醒來,再哈哈氣,往複循環好幾次。淩晨兩點多,她終於受不了了,將鄭西野趕上行軍床睡覺,自己坐起來看火。
鄭西野拗不過這個小倔驢似的女孩,無可奈何,隻能聽她差遣。
一整晚就這樣過去了。
翌日清晨,天剛亮透,顧學超便找到了鄭西野和許芳菲,告彆道:“鄭隊,小許同誌,營區那邊還有巡邏任務,離不了人。我得回去了。”
鄭西野點點頭,伸手大力握了下顧學超的肩膀,沉聲說:“辛苦了班長,我馬上安排車送你。”
小戰士咧嘴笑,露出一口白而整齊的牙,“您彆這麼說,都是我該做的嘛。”
許芳菲關心地問:“那你吃早飯了嗎?”
“吃過了。”顧學超回道,“後勤同誌給我塞了兩個肉罐頭,我都吃撐了呢。”
“吃了就好。”許芳菲心裡湧起一絲不舍,抬手揮揮,“再見了顧班長,我們就不送你了。”
顧學超回:“害,送啥啊。這個營地離我們營區也不遠,沒準兒過幾天,咱們幾個就又見麵了。”
許芳菲笑容更燦爛,回道:“期待再見。”
沒一會兒,小戰士在一名狼牙隊員的陪同下離去。
今天高原的天氣難得大好,太陽出來了,晴空萬裡,藍天澄明,前幾天肆虐橫行的風雪仿佛隻是昆侖一夢,再尋不見絲毫蹤跡。
早上七點半,許芳菲和秦宇將各類專業儀器檢查了一遍,收進行軍包,放進小型四座軍卡貨艙,之後便與安則、鄭西野一道,驅車從狼牙營地出發,前往目的基站。
秦宇和安則的性格都很活躍,兩人湊一塊兒,話癆遇話癆,活寶撞活寶,一路上各種天南海北地吹牛逼,這個說自己是LOL國服前五,那個說自己的遠方表舅是亞洲舞王,你一句我一句,怎麼離譜怎麼吹。
許芳菲在旁邊安靜地聽,時不時被逗得嘿嘿直笑,樂得很。
車廂內歡聲笑語熱熱鬨鬨,氣氛格外的歡脫。
唯有鄭西野,麵無表情表情地開著車,一麵偵查路況和天氣,一麵用餘光觀察四周,時刻都保持著高度警惕。
這時,秦宇說到興頭上,笑得猛咳起來。
鄭西野從後視鏡裡瞥了眼兩人,不冷不熱地說:“在這個地方,耍嘴皮子也是體力活。少說話,多吸氧,保持頭腦清醒。”
秦宇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笑,自覺從背包裡摸出一袋氧氣戴上麵罩,不說話了。
安則正好也講得疲了,張嘴打了個哈欠。正要閉眼睡覺,忽然又想起什麼,問:“野哥,要不後麵的路換我開,你休息會兒?”
鄭西野說:“不用。”
安則沒轍,後腦勺往座椅靠背一仰,開始打盹兒。
秦宇吸著氧,瞌睡蟲也來了,跟著一起睡。
今天太陽大,地麵的很多積雪都被強陽曬得融化,露出了埋在底下的碎石枯枝與落葉。軍用越野行駛在沒有路的路麵上,人的視野格外開闊,雲層連綿起伏,雄鷹振翅飛翔,周圍的群山仿佛都匍匐在這座雪峰的腳下。
車廂內安靜下去,車窗外的世界空曠遼遠,依稀能聽見高原雄鷹的鷹鳴。
鄭西野側目,看向坐在副駕駛席的小姑娘,平柔地問道:“你要不要吸會兒氧?”
“不用。”許芳菲搖搖頭,笑答:“我早上吸過,現在沒有很難受。”
她邊說話,邊拿出手機看了眼,依然是無信號狀態。
許芳菲不以為意,手指一劃,打開相機的攝像頭,對著頭頂的天空哢擦哢擦,拍了幾張。
鄭西野將她的舉動收入眼底,忽而彎起嘴角,漫不經心道:“這片雪域高原的天,是我見過最藍最透的。”
許芳菲眼眸閃閃熠熠,也發自內心地感歎:“是真的很美。”
行車約一個半小時後。
忽的,正在和周公下棋的安則“哎喲”了一聲,睜開眼睛彎了腰,手捂肚子,兩道眉毛絞在一起打了個結。
許芳菲被唬了一跳,忙忙擔憂地問:“怎麼了安則同誌?哪裡不舒服?”
安則沒應她。他呲牙咧嘴抽涼氣,手胡亂往上扒拉,拍拍駕駛席的座椅後背,道:“野哥,野哥快點靠邊停車!我要去唱山歌,立刻馬上!”
許芳菲起初還沒明白過來,狐疑道:“唱什麼山歌?”
秦宇憋笑沒憋住,噗的笑出聲來,懶洋洋揉著眼睛回她:“小許,來,聽你秦哥給你科普一下,在野外拉屎撒尿,統稱唱山歌。”
許芳菲:“……”
前頭的鄭西野沒什麼反應,雙手把著方向盤,往左一打,停車熄火。
隻見車子剛停穩,後座的安則便急不可待地推開車門,直接從裡頭跳了下來,兩隻腳仿佛踩著風火輪,急速奔向了遠處。
許芳菲額頭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尷尬地將腦袋轉到彆處。
昨晚上沒怎麼休息,大早上又開了一個多鐘頭的車,鄭西野這會兒有點兒乏。他皺了下眉,從軍褲褲兜裡摸出一盒煙,敲出兩根,一根隨意塞嘴裡,一根往後,遞給秦宇。
秦宇煙癮也犯了,伸手接過說了聲“謝謝”,之後便與鄭西野一起下車抽煙。
許芳菲獨自一人在車上坐了會兒,覺得無聊,乾脆也推開車門,到外麵透氣。
就在這時,一聲駭然的厲呼從遠處傳來,慌亂交織震驚——
“野哥!野哥你們快過來!”
許芳菲聽見這道嗓門兒,霎時眉心緊縮,望向鄭西野:“是安則的聲音。”
鄭西野眸光微寒臉色冷沉,掐了煙,立刻朝安則所在的方向疾行過去。
許芳菲和秦宇也急忙拔腿緊隨其後。
到地兒一看。
狼牙的技術骨乾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木登登站在一株枯樹前。他嘴裡不停呼出氣,濃白的霧模糊了他的眼鏡鏡片,使人無法看清他的神態與表情。隻能從那不斷顫動的雙唇和慘白的臉色,判彆出他正遭受的巨大衝擊。
許芳菲心中驚疑萬分,順著安則的視線,看過去。
她腦子裡頓時嗡一聲,隻餘空白。
枯樹的樹腳下,蜷縮著一個男人。不,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的遺體,一個中年男人的遺體。
對方身上的厚棉襖打著補丁,麵容安詳,雙眼緊閉,看上去就像是在沉睡。他頭頂和身上的積雪已在陽光下滑開,雪化成水,浸濕了他簡樸陳舊的棉衣,他頭埋著,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的地上,布滿凍瘡的十指悉數皴裂,左手手邊還躺著一把自製火.藥.槍。
許芳菲捂住了嘴,好半晌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響。
安則怔怔道:“我認識他。是保護站的次仁桑吉,怎麼會……”
這時,鄭西野默不作聲地上前幾步,彎下腰,仔細端詳這名逝者的麵龐,繼而又粗略看了一圈逝者全身。
幾分鐘後,鄭西野低著眸,很冷靜地說:“左心房中槍。應該是追捕盜獵分子到了這兒,發生了衝突。”
話音落地的刹那,一聲鷹鳴劃破天際。
鄭西野緩慢直身,站了起來,抬手摘下了頭頂的防雪帽和手套,臉色沉肅而凝重。
許芳菲、秦宇、安則的眼底也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他們麵朝麵朝次仁桑吉的遺體站定,脫帽,除去手套。
鄭西野說:“敬禮!”
四人右臂齊刷刷抬高,獻上軍禮致哀。
驀的,一聲鷹鳴劃破頭頂。
許芳菲抬起頭。
金烏灼灼,陽光刺眼。一隻雄鷹掠過碧藍蒼穹,掠過遠處泛著光的凜凜雪峰,鷹翼的軌跡畫出一道弧線,像在為逝者指引去往天堂的路。
秦宇歎了口氣,詢問:“鄭隊,現在咱們怎麼辦?”
鄭西野淡淡地說:“來,搭把手,把次仁桑吉同誌的遺體抬上車。我們把他送回山下的保護站。”
安則有點猶豫,沉吟著說:“可是野哥,今天天氣雖然好,從這兒往返保護站至少也需要六個鐘頭。如果再遇上風雪或者冰雹,咱們這一天的進度就又耽擱了。”
鄭西野目光清定,回道:“為了他,耽擱得起。”
安則便點點頭:“是。”
此地氣溫常年零下,大大延緩了次仁桑吉遺體的腐化速度,同時也讓人無法判斷他犧牲的具體時間。
不過這並不重要。
當務之急,是儘快將他的遺體送回保護站。
軍用小卡車的車身比越野車大,因要運輸裝備,貨艙空間也相對寬敞。次仁桑吉的體型並不算魁梧,完全可以將之安置在後備箱中運回保護站。
但這裡距離保護站還有好幾個鐘頭的車程,車內溫度本來就比室外高,加上冰天雪地中行車,車載空調又要運作,凍透了的遺體如果處於溫暖環境,運輸途中極有可能會流水,或者出現其它問題。
貨艙裡還有許多精密儀器,不能出半點差池。
思及此,鄭西野琢磨幾秒,緊接著便拔出隨身攜帶的軍刀,側刃砍入枯木樹乾,使勁往下一劃。
鋒利的軍刀削鐵如泥,入木兩公分,眨眼間便割下一大片樹皮。
許芳菲見狀微驚,問:“你削樹皮乾什麼?”
“做個簡易樹皮棺。”
鄭西野隨口應了句,手上動作乾淨利落,片刻不停。沒多久,一個由四張樹皮拚接起來的無蓋樹皮棺就製作完成。
隨機,安則和秦宇又在鄭西野交代下,跳上車,翻找出給卡車遮雨雪的防水罩,把次仁桑吉的遺體小心翼翼包裹起來。
放置進樹皮棺,抬入貨艙。
“幾個小時,堅持到保護站。”安則看著那張熟悉滄桑的麵孔,滿是痛心地歎了口氣,沉聲道,“這下應該問題不大了。”
另一頭,鄭西野拂落軍刀刀刃上的木頭碎屑,將刀重新收入刀鞘。準備返回車上,一轉頭,卻正對上許芳菲複雜沉凝的眼神。
鄭西野動作少頓了下,繼而邁著步子走過去,問她:“怎麼了?”
許芳菲搖搖頭,沒有說話。
鄭西野靜了兩秒,微蹙眉,遲疑地說:“我把次仁桑吉的遺體放在車上,你是不是……有點害怕?”
許芳菲:“不是。”
許芳菲轉眸望向遙遠的藍天,白雲,群山,雄鷹,淡淡地說:“我隻是覺得,我對這片高原,好像有了更深的理解。”
回到車上,幾人改變了目的地,調轉車頭,朝保護站的方向進發。
與來時的歡脫喜悅截然不同,返程的路上,所有人的心上都像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路再無任何揶揄笑語。
有的隻是安靜,思考,以及對就義者崇高的敬意與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