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元宵節過後, 節日的輕鬆氣氛逐漸淡去,更嚴肅的事情也被擺在了麵前。
裴俞聲要去b城做最後的檢查了。
多日來收集的數據已經足夠完整, 這次的檢查會做出最後的判斷,無論確診或是虛驚一場, 都會給出一個確鑿的結果。
這是最終的宣判。
臨行前,按照流程, 趙明臻給裴俞聲解釋了一份檢查前須知。須知中提到了一個詢問:“此次結果可對被檢查者保密, 是否選擇保密?”
趙明臻也拿這個問題仔細詢問了裴俞聲。
這種保密可以對病人的心態有所幫助, 讓他們不至於太過消極厭世。其實從一開始, 趙明臻的團隊就更傾向於讓病人在不知情的狀態下進行各種檢查, 以免讓病人過於焦慮,影響睡眠障礙的治療。
畢竟睡眠障礙常常伴隨著精神衰弱、情緒失控等症狀, 他們已經見過了太多被自己的心理壓力所擊垮的病人。
但裴俞聲並未遲疑,直接給出了答案:“不必。”
他並不畏懼知道結果。
哪怕是最糟糕的可能。
趙明臻重複詢問:“你確定嗎?”
“確定。”
並非是無法忍耐等待結果的煎熬, 裴俞聲的聲音相當冷靜, 冷靜到讓趙明臻都有些驚訝。
大多數病人在這種巨大心理壓力的折磨下都無法保持應有的理智,趙明臻見過不少平日裡相當沉穩的患者, 他們都在得病後或輕或重地崩潰了心態。
但這麼久了,二少卻還是這麼冷靜。
“用不著這些,”裴俞聲淡淡道,“下一條。”
他沒什麼好怕的。
須知解讀完畢,裴俞聲還要決定同行人選的問題。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祁寄同去, 和許家不同, 裴家背景特殊, 加上裴俞聲父子的矛盾,讓裴家人這麼早得知祁寄的具體消息,並不是什麼好事。
裴俞聲也沒算讓許雲池去b城,這次檢查牽扯到她最重要的兩個人,裴俞聲和裴嘯林都不想讓她在現場承受這麼大的壓力。
他們倆也就隻有在許雲池相關的事情上才能達成一致了。
裴俞聲最終隻帶了個司機和助理前去,不過他提前做好了安排,讓祁寄和許雲池當天一起去華杉醫院等待最終結果。這次檢查,華杉醫院會進行遠程協助,因此結果也差不多可以同步得知。
其實對祁寄,裴俞聲連華杉醫院也不想讓他去。裴俞聲一直都很清楚醫院給祁寄留下的陰影,他不想讓自己那未知的結果加深祁寄的恐懼。
人生很長,祁寄還有很好很長的未來。
隻不過因為這麼大的事不可能隱瞞對方,裴俞聲才退而求其次,選擇了趙明臻帶隊的華杉醫院,就算出了意外,也能有些照應。
裴俞聲把安排告訴了祁寄,男孩並沒有反對,他沉默了一會兒,卻問:“那裴先生自己去檢查會害怕嗎?”
裴俞聲的動作頓了頓,他沒想到小朋友的第一反應會是這個。
一個人再怎麼厲害、周全,也還是會需要關心。
裴俞聲笑了笑,揉了揉男孩的頭發。
“害怕的時候我會想你,靠這個鼓勵自己。”他說,“到時候你可能會一直打噴嚏,可要記得穿暖和一點。”
祁寄乖乖點頭:“嗯。”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他很認真地說,“裴先生也是。”
裴俞聲親了親他的額頭。
“好。”
檢查那天天氣很好,冬日晴空一片,少有的風和日麗。裴俞聲上午出發去b城,檢查結果則會在下午三點時出來。吃過午飯,司機就載著祁寄出發了。
他們要去許家接許雲池,然後一起去華杉醫院等結果。
身為星海副董事長,許雲池在這種日子也依然難減忙碌,祁寄抵達時,她剛開完一個視頻會議。和她一同走下樓的,還有一個和她容貌有三分相似的男人。
這個男人,祁寄之前隻在電視和報道中見過,但這並不妨礙他一眼認出對方的身份。
這位就是星海的董事長,許雲池的二哥,許雲城。
許雲城已經年過五十,外表卻和幺妹一樣,完全讓人看不出年齡。他是一個長相很文雅的男人,甚至帶著一點書卷氣,但熟悉許雲池的人卻都清楚,他的手腕其實相當強硬。
星海成立三十多年來,整體發展一直相當順風順水。早些年間,國內通訊科技尚未發展起步,充分借鑒了海外經驗的星海幾乎一直處在領軍位置。但就是在這麼領先的狀態下,許雲城卻沒有大力擴展業務,積累利潤,反而開始大刀闊斧地轉向改革,改為以妹妹提出的新方向為發展重點。這在當時讓很多人相當不解,甚至出現了不少指責的聲音。
但也正是許雲城的堅持,才讓轉型升級成功的星海在通訊科技的高精尖領域,領先了行業平均水平整整十年。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傳奇人物。
不過現在,這個傳奇人物卻隻關心他的妹妹:“囡囡,我和你一起去醫院吧。”
他要同去的事祁寄尚不知情,正驚訝著,祁寄又見許雲池道:“不用了,二哥,你該去深港了。”
許家兄妹四個都是忙人。大哥和三哥經營許氏集團,常年日夜操勞,又臨近許氏的重要節點,他們分身乏術,才沒有回來。而二哥許雲城掌管星海,同樣是每日行程滿滿。兩天後官方又有人會去深港視察,是要上新聞三十分鐘的那種規格。他現在理應動身前去深港,而不是和妹妹一起。
許雲城說:“俞聲這麼大的事,讓我們怎麼放心的下?大哥和三弟也說了,讓我今天一定要照顧好你。”
許雲池卻還是輕輕搖頭,堅持道:“沒事,二哥,我自己去好,出了結果,我會第一時間說的。”
“而且,”她說,“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這也才隻是一個開始。”
許雲城皺眉:“胡說什麼,不要亂想,俞聲一定會沒事的。”
許雲池笑了笑,順著他道:“好。”
許雲城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起來親和儒雅,內裡卻很執拗,甚至能說是強勢。
也隻有在家人麵前,他才會罕見的退讓。
看妹妹堅持,許雲城隻能道:“那等出了結果一定要告訴我們。”
許雲池點頭:“我會的。”
“你啊,”許雲城歎了口氣:“我說讓啟杉他們來陪你,你也不許他們過來。”
“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沒有必要驚擾。”許雲池輕聲道,“等確認沒事了,我挨個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家。”
“而且,”她看向等在一旁的祁寄,笑了笑,“還有小祁陪著我。”
許雲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來,讓祁寄不由有些緊張。雖然他剛剛和董事長打過招呼,但交流相當簡短。
不過出乎祁寄意料的是,許雲城的語氣很溫和:“孩子,這回也辛苦你了。”
祁寄微怔,忙道:“您言重了。”
他之前並未見過董事長,甚至不清楚對方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現在看來,許雲城對他卻相當和善。
想來也應該是裴先生提過了自己。
許雲城將兩人送出門來,還目送了他們離開。等車駛向醫院,沒多久的工夫,許雲池又接連接到了自家大哥和三哥的電話。
大家都很關心裴俞聲。
但即使如此,許雲池也沒有讓他們陪自己來醫院。兩個電話裡似乎也提到了這件事,許雲池隻說大家都忙,沒有必要興師動眾。
祁寄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想起了裴先生。
春節時裴俞聲選擇不回家,就是這種想法,不想讓自己一個人打擾大家原本喜慶的團聚。
而現在,許雲池也是同樣的選擇。
祁寄並不知道兩人之前還因為裴俞聲和父親的相似有過相當嚴肅的討論,在他看來,裴先生反而和媽媽更像一點。
他們都讓他喜歡,忍不住想親近。
抵達醫院時已經接近兩點,趙明臻把兩人帶了進去。他們去的並不是那種看起來永遠燈光冰冷的手術急救室,而是明亮寬敞的實驗室。室內裝置了很多大尺寸屏幕,還有各種各樣的高精密儀器,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們在其中穿梭,忙碌地查看交流著各種數據。
與檢查相關的數據都很複雜,各種數值和屬類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天書一樣。祁寄之前也沒有接觸過相關類彆的知識,但經過這段時間來的鍛煉,他已經能看懂其中大半了。
至少能清楚分辨出數值是否在正常範圍之內。
許雲池的了解更加深入,畢竟兩個被檢查者都是她最親的人。她看數據時很認真,也很冷靜,神色看起來並不像是病人家屬,倒像是一位精算師。
隻有祁寄察覺了她的緊張。
有個簡單到隻需要一級運算的結果,許雲池算了三遍才敢確認。
祁寄知道對方是想借數據來填滿自己的思緒,他也一樣想了很多東西。大腦轉速仿佛在此刻突然加快,速度甚至以指數級爆炸式增長,每一個細節都如此真實地浮現在腦海中,一秒鐘就能回憶出三次接吻。
思緒想得多了,他的身體也開始想念起裴俞聲來,熟悉的體溫,耳畔的低音,暖和的圍巾。祁寄回憶出了裴俞聲對他的每一次關照——他不是在戀舊,而是在學習。
因為不管結局如何,祁寄都會是同樣的選擇。
他要學習怎麼更好地關照裴先生。
兩點到三點,這一個小時的等待時間其實並不算長。仿佛是之前的煎熬已經太久了,這最後的時刻反而變得快速起來。三點,越過表盤最高處的秒針並未帶來驚天動地的巨響,但上百頁的數據已經被整理歸冊,一串串數值從虛幻中跳脫出來,落成了油墨濃重的黑字。
經過反複的檢查、分析、模型推演,結局終於塵埃落定。最後呈現出來的數據仍然是那些熟悉的項目和數值,但這些天來反複鑽研到極為熟練的祁寄,卻恍惚間突然看不懂它們了。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些數值是不是代表正常來著?
不隻是他,許雲池的反應也慢了好幾拍,最後還是趙明臻叫了出來,他的聲音和視訊中b城和諧醫院傳來的歡呼聲一同響起——
“沒有病變可能!”
夠了。
這六個字已經足夠了。
祁寄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倏然變輕了,生出一種漂浮感來,就像他當初負債許久,突然得知債務被解除時的感受,有種“真的結束了嗎”的不真實感。
但隨即,就是更甚於當時百倍的狂喜。
祁寄倏然又回想起了幾個長串數值的意義,那些數字歡快地一個接一個主動向他腦海中跳。祁寄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像一朵雲,同時他又被填滿了,他是一朵最快樂的雲。
實驗室內的喜悅很快傳播開來,每個人都是一個能把收到的快樂信號放大百倍再傳出去的傳播體。辛苦了這麼久,他們終於等來了最好也最成功的結果。
直到看到身旁的許雲池,祁寄的理智才終於稍稍回神。
檢查數據分析的速度不同,先出來的是裴俞聲的結果,另一位則稍稍遲了一些。所以許雲池的欣喜裡也還摻雜著一半擔憂。
祁寄定了定神,上前叫了一聲:“阿姨。”
許雲池抬頭看他,輕輕握住了祁寄的手臂。
她的手很涼,力度不重,卻讓人揪心。喜悅衝開了她的半扇防護,讓許雲池徹底失了冷靜的表象,脆弱肉眼可見。
祁寄輕聲道:“會沒事的,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