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這種東西就和落定的塵埃一樣, 一旦成了定局,就再也不會有人試圖重啟去改變什麼。
梅奉臣領著楚熹年上了樓,木質的樓梯年久失修, 發出吱呀的響動,早已不堪重負。他用袖子揮去空氣中的塵埃,似有所歎:“此處已經許久未有人來了,都是些作古的文卷。”
他語罷, 在一排排分門彆類擺放的書架間穿梭尋找, 最後指著其中一處角落道:“京城曆年來查不出因由的人命案子皆在此處了,你想看便看吧, 左右也無人管這些。老夫與你行個方便,日後查案若遇到什麼難處,你可不許推辭啊。”
後麵一句帶著些說笑的意味。
楚熹年施禮道謝:“必不敢辭。不如這樣,大人在底下驗屍, 晚輩便在上麵看宗卷,若遇到什麼疑難未解之處, 隻管問來便是。”
梅奉臣笑著連連點頭, 一向嚴肅古板的麵容竟也和緩了幾分:“也好,老夫正有此意。”
就這樣,他們一人在樓下驗屍, 一人在樓上查找宗卷。
謝家當年犯的乃是謀反之罪, 卷宗必然不會與那些懸案放在一起。楚熹年目光掃過一排排書架, 最後定格在其中一排紅封卷宗上, 裡麵有一卷牛皮紙包,書脊上寫著一個褪了墨色的“謝”字。
楚熹年心頭靜了一瞬。他慢慢抽出那卷塵封已久的文卷, 莫名覺得沉甸甸的。半明半暗的光影中, 塵埃也跟著飛揚。
他吹掉上麵的積灰, 抽出裡麵散落的紙張,發現上麵寫著謝氏一族當年的處決結果,寥寥幾筆,言簡意賅。
【反臣謝壁,自西北回京複命,日夕蠢蠢,暗藏狼子野心,後領軍入宮,意圖謀反,被擒殺於無極殿前……】
【帝有命,謝氏嫡係儘誅。然其發妻王氏、獨子謝蘭亭,攜數百家將出京逃至郊野,誓不認罪,就地處斬……】
【旁係子弟,凡男滿十八者發配漠北,女滿十八者降為奴籍,三代不赦……】
隻看卷宗,並沒有什麼漏洞,但楚熹年皺了皺眉,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他盯著那幾行字看了許久,最後終於發現有兩個字莫名熟悉。
其發妻王氏……獨子謝蘭亭……
蘭亭……?
蘭亭……?
楚熹年瞳孔微縮,下意識捂住了自己頸間的玉佩,好似突然反應過來什麼。“蘭亭”二字不就是謝鏡淵贈給自己的玉佩上刻的字麼?
難道,謝鏡淵的真實身份其實是……
這個念頭陡然在楚熹年腦海中冒出時,讓他覺得有些荒謬。但細想下來,倘若為真,那麼一切不合理的事就都有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為什麼謝鏡淵要造反?為什麼謝鏡淵那麼恨皇帝?為什麼謝鏡淵容貌儘毀?為什麼謝鏡淵明明是一介旁係子弟,卻對早年密事知之甚詳?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身份——
他根本不是謝鏡淵,而是謝氏嫡子謝蘭亭。
謝壁將軍當年鎮守西北,數年不曾歸京。謝蘭亭亦在西北出生,故而少有人見之。唯太子拜於謝壁將軍麾下習武,曾經見過幾麵。
後西北叛亂將平,謝壁將軍帶領家眷回京述職。未及一日,不知為何忽然帶兵自泰安門衝入宮中,以謀反罪被擒殺殿前。
謝夫人聽聞消息,帶獨子與數百家將出逃,卻還是被禁軍追上,斬殺郊野。
謝氏滿門當年如日中天,鐘鳴鼎食難述其興盛。一夕之間轟然倒塌,僅十八歲以下的旁支子弟堪堪幸免於難。
謝夫人當年不知想了何等辦法,才艱難留下獨子性命,讓他以“旁係子弟謝鏡淵”的身份存活於世。
一時間想通了所有關竅,楚熹年卻久久難以回神。他低頭盯著手中那張薄薄的紙,似要努力看透謝家當年興亡衰落的真相,以及……
以及謝鏡淵當年又經受過什麼……
直到梅奉臣的聲音從樓下遙遙傳來,這才將他驚醒:“楚公子,這驗屍之術實在玄而又玄,敢問為何生前溺斃之人口鼻會有白沫湧出,老夫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楚熹年慢半拍將宗卷收好,放回了原位,平複好心緒,儘量用通俗的話給他解釋:“生前溺斃之人必然掙紮嗆水,水流入氣管咽喉,自然也就形成了白沫。”
“而死人若被投入湖中,是不會掙紮也不會呼吸的,故而口鼻少有白沫。”
梅奉臣點點頭:“原來如此,若不是楚公子解惑,老夫隻怕要被他們給蒙騙了過去。”
楚熹年從樓上緩緩步下,視線落在那具被浸泡得發脹發白的女屍身上,不期然想起了謝家的株連案,若有所思問道:“梅大人,我觀架上宗卷千千,亦是人命千千,其中冤案多否?命案多否?”
梅奉臣看了他一眼:“有多少冤案,便有多少人命。這一方閣樓裝不下,明鏡司也裝不下,整個大燕也未必裝得下。”
楚熹年沒想到梅奉臣會如此回答:“我以為大人會覺得燕朝天朗水清,從無冤案。”
“天朗水清?”
梅奉臣聞言忽然輕笑了一下,連連搖頭:“水至清則無魚,這世間又哪裡有乾淨地方。老夫雖自稱洗刷世間冤屈,可你方才看的那些宗卷老夫尚且無能為力,又何談其他。”
楚熹年總覺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時又不太確定。直到梅奉臣脫下身上驗屍的粗布外褂,自言自語歎道:“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來都是如此。老夫若不是得了陛下特許,你以為明鏡司可以肆無忌憚的捉拿權貴麼,當然不可能。”
他們的權力來源於皇帝,靠山也是皇帝。若當有一日權力被收回,梅奉臣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者。
楚熹年不願去深究梅奉臣話中的含意,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偷看卷宗的事被發現了。可他確定梅奉臣不曾發現自己的動作。
他笑了笑,隻能裝作什麼都不知:“大人是少有的直臣,眼睛裡揉不得沙子。”
“你錯了,老夫不是,”梅奉臣負手而立,語重心長道,“老夫眼裡是揉不得沙子,也想當一名直臣,可這麼多年眼裡揉的沙子實在太多了,想法終究隻是想法。這世間還有許多冤案未能昭雪,老夫心知肚明,卻無力翻起,隻能交給後輩去做了。”
“大人還年輕,精神矍鑠,何必生此悲言。”
楚熹年從袖中慢慢拿出了一摞紙,上麵記載了一些後世的驗屍手法。他輕輕擱在旁邊的矮桌上,引得燭火晃了兩下:“今日叨擾大人許久,晚輩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此物便贈與大人,希望莫棄。”
梅奉臣聞言一怔,拿起紙張翻閱幾頁,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一抬眼卻見楚熹年已經轉身離去了。
彼時謝鏡淵正在府中查看太子從宮內遞來的消息。晉王歸京前,燕帝本有意將謝鏡淵手中的兵權移交給他。可自朔方匪亂平定,晉王在軍中聲名日盛,燕帝那邊卻又忽然靜悄悄地沒了動靜。
很明顯,燕帝已經對晉王生了忌憚之心,這對太子和謝鏡淵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謝鏡淵慢慢整理好密信,丟到爐子裡燒了。心想今日晉王與梅貴妃微服去天峰山禮佛,也不知楚熹年糊弄的那個神棍玄業平到底有沒有用,畢竟晉王也不是傻子,豈能那麼容易就被蒙騙過去。
但楚熹年辦事又從無紕漏,謝鏡淵不信也得信。
用完午膳,謝鏡淵便倒在楚熹年平日看書的榻上,隨手抽了幾本他常看的書。這才發現楚熹年看書極是認真,每行每頁都有批注,而且言之有物,也不知是怎麼被外間傳成草包的。
謝鏡淵翻了一頁書,正看著,眼前忽然灑落一片陰影,耳畔響起楚熹年熟悉的聲音:“今日怎麼有空看書?”
謝鏡淵早就發現他了,聞言將書丟在一旁:“怎麼,終於舍得回來了?”
楚熹年將書撿回來,平平整整的放在書架上,然後俯身親了親謝鏡淵,撐在他身體兩側低聲道:“嗯,與梅大人閒談幾句便回來了。”
謝鏡淵被他親得有些癢,微微偏過頭:“你確定沒驗屍?”
楚熹年笑了笑,攤開一隻手給他看:“自然沒有,不然如何抱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