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回晉王府的時候,晉王隻覺眼前一黑,差點也跟那侍從一樣暈過去了。他氣得遍體生涼,勉強扶著桌子站穩身形,咬牙顫聲道:“太子分明是故意的!”
楚焦平聞言臉色也跟著難看起來。募糧已經結束,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商賈,皆有所捐,獨獨缺了晉王,燕帝看見會怎麼想?
楚焦平心中又是氣又是急,皺眉道:“殿下糊塗啊,若早早將銀子送過去,太子縱想動些手腳也沒辦法。現如今步步受掣肘,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晉王聞言臉色青白變幻。他本就心情不虞,被楚焦平如此指責,愈發糟糕到了極點,拂袖道:“夠了,你說的本王都知道,可現在事情已經如此,本王還能怎麼辦!”
晉王起身在屋內團團亂轉,末了想出了一個不算辦法的辦法:“本王就不信這銀子隻能過太子的手,明日本王便進宮,直接讓母妃代為募捐,交到父皇手中。”
楚焦平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太子足足給了三日期限,平王昌王他們也都老老實實將銀子送去了東宮,偏晉王特立獨行,由後宮女子代為轉交,讓旁人看了怎麼想。
楚焦平眉眼間罕見出現了一絲挫敗,語氣疲憊道:“隻怕明日再送也晚了,太子此舉分明是有意為之,他一定早早就將功德碑刻好了,殿下縱然將銀子交去,名字也刻不上去。”
晉王一噎:“那本王現在便命人將銀兩送給母妃?”
楚焦平看向外間已然暗下來的天色,緩緩搖頭:“宮門已經落鑰了,早就過了遞帖參拜的時辰。再者那些銀兩少說數十箱,殿下如何運進宮內,深夜必然驚動陛下。屆時陛下問起,為何不在三日之內交齊銀兩,殿下如何答複?”
一句話將晉王最後的念頭也堵死了。
月上中天,疏影橫斜。皎潔的月色傾灑而下,將庭院地麵照得發白,鵝卵石小路上的棱角微微閃光,鋪成一條蜿蜒銀白的路。
楚熹年正坐在書房內,俯首在桌上描描繪繪。隻是用的並非墨汁,而是薑黃汁。隻見他在黃表紙上畫出一名官服男子的剪影來,右眼留了小塊空缺,看起來奇奇怪怪。
太子趴在桌對麵,盯著看了半晌:“你在畫誰?”
謝鏡淵則沒那麼多顧忌,直接湊到楚熹年身前看,而後挑了挑眉:“你畫的是秦道炎?”
楚熹年吹了吹紙上的痕跡,隻見那薑黃乾透之後,顏色便漸漸淡了下去。他問謝鏡淵:“如何,我畫的可還像?”
謝鏡淵指尖輕輕敲擊桌麵,沒說話,不想打擊楚熹年。
太子頓時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楚熹年啊楚熹年,孤還以為你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沒想到畫技連三歲小兒都比不上,可見世無完人。你若想畫秦道炎那個獨眼龍,孤給你畫,你瞧你畫的,歪歪扭扭,活像個鬼。”
楚熹年卻意味深長道:“殿下猜對了,我畫的就是鬼,隻求形似,不求神似。”
謝鏡淵聞言品出了些許彆樣的意味,他看向楚熹年,語氣熱心:“你又在打什麼主意,說來聽聽,本將軍也好幫你一起參謀參謀。”
楚熹年又重新換了一張黃表紙:“那便勞煩將軍替我想想,皇帝到底最怕哪些’鬼‘。”
聽聞燕帝近日徹夜難眠,已經病得連床都下不來了,又請太醫又請高僧,偏偏查不出病因。外人不知曉原因,太子卻知道,他偷偷告訴楚熹年,燕帝夜間夢魘,老是夢到有人找他索命。
“鬼?”
謝鏡淵若有所思,“陛下早年為拉攏臣子關係,曾親自駕臨已經逝去的右相馮秋平府中,這馮秋平有一兒媳,生得國色天香。”
楚熹年不急不緩的接話道:“後來這國色天香的美人離奇出現在聖上後宮中,而右相馮秋平也離奇暴斃而亡。”
這個故事走向挺常見的。
謝鏡淵卻對著楚熹年笑了笑,聲音涼涼:“錯,不是離奇暴斃,而是被人活生生砍去雙臂,流血致死。”
他話音落下時,楚熹年便已提筆在紙上又畫了一名男子的身形剪影,一身宰相袍服,隻可惜雙臂缺失。
太子雖然還沒明白楚熹年的意圖,但也跟著出謀劃策:“還有我母後。”
他在自己脖頸前比了個手勢:“皇上親自用白綾將她勒死了。”
楚熹年不知道太子說這句話時心中是否難過,他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太子對那一幕印象極其深刻,不然不會反複提起。筆尖思忖著,不知該如何下落。
太子道:“我母妃總是常戴一支孔雀銜珠的步搖,你畫一宮裝女子,再畫一步搖,脖頸上再吊著一根繩,旁人一見,自然便知是我母後了。”
楚熹年慢慢蹭了蹭筆尖雜亂的毛:“你就不覺冒犯先皇後麼?”
太子沉默片刻道:“該冒犯的早都冒犯完了,你見過哪個一國之母是無錯無過,是被皇帝親手勒死的。畫吧,我母後不會怪罪的。”
楚熹年隻好在紙上依言畫了一名宮裝女子的剪影,又在鬢發間添了支孔雀步搖。正準備擱筆,卻忽然聽見謝鏡淵道:“還有謝壁將軍。”
他冷不丁說出這六個字,連空氣都靜了下來。
楚熹年下意識回頭,隻見謝鏡淵雙手抱臂,背靠在自己的椅子扶手上,線條分明的臉在燭火中模糊不清:“皇帝此生負過的人太多,怎可缺了謝壁將軍。”
“他慣穿盔甲,擅使長劍銀槍。”
“你便畫銀槍吧,他進宮那日帶的便是那柄銀槍。”
“不過我不知他是如何死的,隻聽人說,他身上中了數十箭。”
隨著謝鏡淵的講述,楚熹年紙上漸漸畫出了一名身著盔甲的將軍,手持銀槍,威風凜凜,正氣凜然。身上添了幾支箭,便讓身份呼之欲出。
謝鏡淵瞥了眼那黃紙:“畫的還挺像……其實我都快忘了他是何模樣了。”
太子也忽然落寞下來:“我也快忘了我母後長什麼樣了。”
他們二人聚在這間書房裡,自剖傷疤。將陳年舊事一點點的翻出來,揚起的不止是塵埃,還有一場冰涼微腥的血雨。
有句話說的好,最了解你的人永遠都是敵人。燕帝做過的那些破事,被謝鏡淵和太子一一抖落了個乾淨,楚熹年手邊的黃紙也越摞越厚,粗略估計大概有二十多張。
謝鏡淵也愣了一瞬,大抵沒想到燕帝做過這麼多虧心事。他見太子在旁邊驚歎連連,譏諷出聲:“你吃什麼驚,都是你老子做過的事,說不定你日後也和他一樣。”
太子活像被踩了尾巴,險些跳腳:“謝鏡淵,你敢不敢出來和孤單挑!”
楚熹年抖了抖手中的紙,在旁邊說風涼話:“殿下何必衝動,一國儲君若死在將軍府內,屆時我跟將軍如何解釋得清。”
“你們兩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太子在謝鏡淵陰森森的目光注視下,到底沒把這句話說出來,艱難咽進了肚子裡。他從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轉身朝門外走去,緊接著拍了拍手,命人抬上來一個蒙著紅布的大物件。
那物件估計有些沉,一人多高,兩名大漢吃力的抬著,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也不知是什麼。
謝鏡淵皺了皺眉,和楚熹年一起走出書房:“太子在搞什麼名堂?”
楚熹年心中好似猜到了什麼,笑著道:“自然是京中人人想名列榜首的東西。”
他話音剛落,就見太子一把扯掉了上麵蒙著的紅布,赫然是那塊功德碑。上麵篆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正反皆有,王公貴族都在列,唯獨就是沒有晉王的。
太子拍了拍那塊碑:“明日孤將募銀名單交上去,皇上定會好奇為何沒有晉王的名字。”
楚熹年饒有興趣問道:“那殿下會如何答複?”
太子早就想好了後招:“孤能怎麼答複,是戶部的官員行事死板,將他的銀子攔在了外麵,又不是孤下令攔的。再則孤給了足足三日期限,他自己不來交,怨得了誰。”
太子也是個小心眼記仇的,他摸了摸功德碑上擠得滿滿當當,沒有絲毫空餘的位置,笑得像個大反派:“明日早朝,孤找皇上認個錯,重新把晉王的銀子收過來也就是了。不過可惜這功德碑已經刻滿了,不可能重新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