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孟舟山聞言愣了一瞬,卻見隋月聲認真看著自己,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那兩條腿暴露在空氣中,本就毫無溫度,在寒氣襲人的夜色下愈發冰涼。
孟舟山沒有答應,說不出原因,他竟有些不敢去看少年那雙白得有些晃眼的腿,偏頭移開視線,溫聲哄道:“自己抹好嗎,我給你買一台新電腦?”
他不知道隋月聲喜歡什麼,但現在的年輕人好像都喜歡用電腦打遊戲?
隋月聲卻搖了搖頭:“我不要新電腦。”
他不知在想些什麼,低頭摸了摸自己傷痕累累的腿,那些陳年舊傷邊緣泛白,細摸上去凹凸不平,讓人很難想象這是一名19歲少年的軀體。
隋月聲忽然低聲問道:“叔叔,我的腿是不是很難看?”
孟舟山沒有說話。
隋月聲笑了笑:“剛開始坐輪椅的那段時間,我很怕腿會受傷,舅舅喝醉打我的時候,我一直躲……”
“他說反正都沒知覺了,有什麼好躲的,然後……然後我就再也沒躲過了……”
又或者不是不想躲,而是無力去躲。
隋月聲隻要一天坐在輪椅上麵,就永遠也離不開這棟危樓,就像被鐵鏈束縛住腳腕的飛鳥,隻能徒然振翅。
當他終於有一天可以站起,雙腳落地的瞬間,卻是由一個牢籠走向了另一個牢籠。
隋月聲說完就不吭聲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對孟舟山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他靜默一瞬,拿起桌上的藥盒,正準備蓋上,另一隻手卻忽然接了過去,耳畔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有人打你,當然要躲,為什麼不躲。”
孟舟山接過藥盒,從裡麵挑了一小塊藥膏,在掌心揉熱,然後握住了隋月聲冰涼的小腿,有一下沒一下的替他輕按著。他的指尖比隋月聲更為修長有力,在細膩的皮膚上輕輕摩擦,依稀還能感受到指腹的薄繭。
是隋月聲讓孟舟山幫忙揉藥的,可等對方真的揉起來,他反而不自覺往後縮了縮。孟舟山微微用力,把他拉近,語氣無奈:“不是要我幫你揉藥嗎,躲什麼?”
掌心順著小腿往上,輕覆在了大腿上。藥膏逐漸融化,在細膩的皮膚上有些打滑,散發著淡淡的中藥香。孟舟山竭力忽略那些傷痕,低頭按得認真,金邊眼鏡在燈光下閃過一抹流光。
他的肩膀近在咫尺。
隋月聲盯著看了半晌,忽然悄無聲息靠過去,閉眼輕蹭了兩下,然後就沒了任何動作:“叔叔……”
他什麼都沒說,聲音糯糯的,像在撒嬌。
黑化度悄無聲息又降了1%。
孟舟山動作一滯,幾秒後才恢複正常。隻覺得自己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撓了一下,連帶著心跳都漏了一拍。
“嗯。”
孟舟山應了一聲,喉嚨有些發緊。他繼續有一下沒一下的給他按著腿,快到大腿根部的時候,慢慢把手收
了回來。
孟舟山拉過一旁的被子,蓋住隋月聲的腿,把被角壓得嚴絲合縫。他扶了扶有些滑落的眼鏡,永遠都是那麼沉穩可靠:“以後不會再有任何人打你。”
孟舟山很少講大道理,因為懂的人自然懂,不願懂的人強行灌輸也沒用。他隱隱感受到隋月聲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鬱,斟酌著道:“月聲,你才十九歲,你以後的路還很長……”
可為什麼,才十九歲就要經曆這麼多,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不是嗎?
孟舟山喉結上下滾動,隱隱覺得老天對於麵前的少年實在太過不公,於是連帶著後麵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抬手撥開隋月聲眼前的碎發:“以前是沒有選擇,但我們可以儘力把以後的生活過好。”
隋月聲抬眼看向他:“叔叔,真的可以嗎?”
孟舟山:“可以。”
他是如此篤定。
隋月聲沒有作答,許久後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好似一陣風過。他閉了閉眼:“好,我信你。”
孟舟山揉了揉他的頭:“早點休息吧,時間不早了。”
他語罷起身準備離開,隋月聲卻忽然攥住了他的衣角:“叔叔,明天我想回那個地方拿點東西,可以嗎?”
孟舟山知道他指的是陳平川家,點了點頭:“好,明天我幫你問問警察,看能不能進去。”
命案接二連三的發生,已經讓警方如臨大敵。為免市民恐慌和媒體湊熱鬨,高層一直壓著消息,下了死命令必須儘快破案。
現在這棟樓附近埋伏著數不清的便衣警察,就連陳平川家門口也守著一名值夜班的警察。
孟舟山睡意全無,坐在書桌邊,拿起鋼筆開始記錄這件存疑的案子:
【這是唯一一件和我記憶能夠完全重疊的案子,包括死法都如出一轍。但我並不認為這件案子和銜尾蛇有關。
銜尾蛇殺人總是有著某種特定的規則,我思來想去,王素英與獨子陳康似乎並不符合條件。
今天搬走的那名女租客大概率就是陳平川的情婦,毫無疑問,對方與這件命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但在一切證據尚未清晰明了之前,我隻能靜等嚴越昭的調查結果。
第一起案件的死者曾經踢傷過隋月聲,第二起案件的死者曾經教唆陳平川殺害隋月聲騙保。樁樁件件似乎都和隋月聲脫不開關係。
但他沒有任何作案時間,我不願也不會將懷疑落在他身上。受害者不應變成加害者,無辜者不應變成蒙冤者。
他以後的路還有很長,也有餘力離開這棟危樓,這次不應再從中間折斷。
隋月聲以後會活得很好。
我從未如此篤定、如此確信過一件事。就像太陽一定會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就像四季交替變幻,萬物生生不息,寒冬過後必將迎來雪融。
蜉蝣朝生暮死,蟪蛄不知春秋。
我們願意遵循自然的生死規律,卻不願臣服於宿命的安排。】
嚴越昭落下最後一筆,然後蓋好筆蓋,把紙張撕成了碎片。他習慣性把東西記敘在紙上,但有些東西並不一定要留下。
手機擱在桌角,輕輕震動了一聲,是嚴越昭發來的消息。他跟蹤那名女租客到了附近的火車站,對方在旅館租了個房間,似乎打算明天就離開這座城市。
嚴越昭私下找賓館老板要了她的身份證信息,經過調查,確認就是陳平川的情婦黎娟。
孟舟山得知情況,愈發覺得這件凶案與銜尾蛇無關。他穿上外套,輕手輕腳的出了門,想去陳平川家看看牆壁上的銜尾蛇圖案,然而沒想到凶案現場的門口站著一名值守的便衣警察。
對方認識孟舟山,見狀愣了一瞬:“孟編輯,你大半夜不睡覺來這兒乾嘛?”
孟舟山找了個理由:“我睡不著,出來抽根煙,你怎麼還守在這兒,警方不是已經勘察完畢了嗎?”
便衣警察打了個哈欠:“上麵的安排,不過主要還是為了留在這裡保護你們的安全。”
孟舟山看了眼緊閉的房門:“現在不能進去嗎?”
便衣警察搖頭:“想進去得隊長同意,他不同意誰都不能進。孟編輯,大半夜的你也彆在走廊待了,回去睡覺吧,外麵不安全。”
銜尾蛇案件換了一名負責人,是個雷厲風行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隻看行事作風就能猜到幾分。
孟舟山聞言隻得打消念頭,準備明天再想辦法。然而剛剛轉身,隻聽電梯忽然叮的響了一聲,雙門緩緩打開,嚴越昭從裡麵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