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尹掌司京都諸事,與三輔共治一城,也算一方大員。司徒遜在這個位置上穩穩當當坐了八年,不說兢兢業業,但也算辦案無數,卻從沒遇到過這麼棘手的案子。
東臨侯府的錢不好拿啊!
司徒遜坐於公堂之上,心中哀歎連連,隻覺屁股底下長了釘子,怎麼坐都難受。他看著堂下站立的兩撥人,硬著頭皮重重拍了一聲驚堂木:“東臨侯夫人,你有何冤屈,儘管訴來,本官一定秉公辦理!”
這句話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案情尚且不明,他怎麼就那麼肯定柳家有冤屈。容宣原本正在一旁閉目養神,聞言好似察覺到什麼,睜開眼看了柳家人一眼。
柳夫人有誥命在身,自然不用下跪。她用帕子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用眼神示意仆役呈上狀紙,聲淚俱下道:“我東臨侯府與納蘭府素無仇怨,朝內朝外一向謹守本分。但不知是何處得罪了汝陵郡王,竟讓他深夜帶著鋤頭上山挖了我柳家的祖墳。昨日五城兵馬司的人將他捉了個正著,人證物證俱在,還請大人為我等主持公道!”
一堆百姓圍在外間看熱鬨,聽見柳夫人的控訴指責,頓時嘩然聲四起。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祖墳被挖無異於臉麵被踩。怪不得柳家人這麼生氣,換了誰來這件事也不能善了啊。
納蘭春聞言正欲說些什麼,卻被容宣抬手攔住:“不急。”
先讓對方律師多蹦躂一會兒。
司徒遜扶了扶官帽,顯然頭疼的緊:“這麼說來,汝陵郡王確實挖了柳家的祖墳?”
柳夫人冷冷看了納蘭春一眼:“證據確鑿,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傳五城兵馬司的人前來對質。”
司徒遜對著捕頭擺了擺手,示意他去傳召證人。不多時一名身穿盔甲的男子便到了公堂上,赫然是昨夜的兵馬指揮使柳巨闕。
他眼觀鼻,鼻觀心,對著司徒遜象征性的拱手道:“末將柳巨闕,見過京兆尹大人。”
姓柳?
容宣思及昨夜情景,心想怪不得對方那麼不依不饒,原來是柳家的旁支。這麼說來,等會兒作證他必然會偏幫柳家了?
納蘭春在旁邊緊張扯了扯容宣的袖子,壓低聲音道:“容宣,完蛋了!柳巨闕和東臨侯是一家的。他們分明是蛇鼠一窩,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真難為他一口氣說出這麼多成語。
容宣心想你現在知道怕了,挖人家祖墳的時候乾嘛去了,不動聲色把袖子抽出來,打算聽聽柳巨闕怎麼說。
柳巨闕道:“末將昨夜帶人巡查,恰好遇到柳家看守墳地的人前來報官,說有陌生男子深夜上山挖墳掘墓。末將立刻帶人前去查看,卻見汝陵郡王正在柳家祖墳前挖墳掘棺……”
“且慢——”
柳巨闕話未說完,容宣便忽然開口打斷他:“柳指揮使,東臨侯夫人狀告小郡王挖墳掘墓,如此說也就罷了。可你既為人證,便不該故意混淆視聽。小郡王分明是上山種樹,什麼時候變成挖墳掘棺了,你如此添油加醋,難道是想故意影響大人斷案?”
柳巨闕認出容宣,臉色難看了一瞬:“可小郡王分明就是在挖墳掘墓!”
容宣嘩一聲打開扇子,不緊不慢地扇了兩下:“我問你,你昨夜趕到之時,是否看見小郡王拿起鋤頭在山上挖了一個小坑?”
柳巨闕沒有多想:“是。”
容宣:“彆的什麼都沒看見?”
柳巨闕猶豫一瞬,搖了搖頭:“沒有。”
容宣淡淡闔目:“柳指揮使這麼說就對了。因為小郡王正在種樹,種樹自然要挖坑,難道有人用鋤頭挖坑就代表要掘墓麼,那大周的果農豈不是都犯了律法?你胡亂攀咬他挖墳掘墓,不是混淆視聽是什麼?”
柳夫人乃是高門大戶出身,其見識絕非尋常女子能比,她聞言目光如炬地看向容宣,冷笑道:“堂堂郡王怎麼會大半夜上山種樹,還恰好種到了我柳家的墳頭上,這個理由未免也太過牽強了吧?!”
她想說的可能不是牽強,而是腦子有疾,但礙於這是公堂之上,隻能生咽了回去。
關於這個,容宣早就想好了理由,隻見他用扇子輕輕敲擊掌心,語帶歎息的道:“柳夫人有所不知,小郡王深夜種樹其實是有因由的。昨夜就寢之時,他忽然遇到先皇托夢。原來每年太皇太後壽誕,先皇都會親手栽樹祈福。但奈何他老人家馭龍歸西已久,早已不再插手凡塵俗事,自然也就沒辦法再效從前舊舉。”
容宣把睜著眼睛說瞎話這一技能發揮到了極限:“今年是太皇太後八十整壽,又恰逢煙年公主出嫁。先皇心中牽掛不已,便夜間托夢,命小郡王在山上替他栽樹兩棵。要京城以北,紫氣最旺之處。小郡王素來孝順,哪裡還睡得著,當夜扛著鋤頭上山栽樹,沒想到卻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抓了個正著,真是有冤也無處訴呀!”
他此言一出,滿座嘩然。柳家夫人雙目瞪大,驚得直接倒退了兩步,胸膛起伏不定,沒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納蘭春則是滿臉的驚歎和崇拜。他覺得容宣這個理由實在是太強悍了,比自己昨天晚上編的肚子餓了想上山種棵蘋果樹強得不止一星半點!
司徒遜誰也不想得罪,隻想拖延時間等著宮裡那位的旨意。但也覺得這種理由實在太過離譜,半驚半疑的問道:“小郡王上山種樹真的是因為先皇顯靈托夢?”
托夢這種事在古代一點也不稀奇。官員破案靠托夢,上天預示災禍靠托夢,神仙傳授法術靠托夢,起義造反靠托夢。堪稱全民托夢大時代。就連漢高祖劉邦的母親昭靈夫人,當年懷上他也是因為夢中與蛟龍**。
《漢書·高帝紀》:“母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父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上。已而有娠。遂產高祖。”
人家托夢連孩子都懷了,納蘭春種棵樹算什麼。
柳夫人氣得當堂怒斥:“胡說八道!先皇縱然有機會托夢,為何不托給陛下,不托給皇後,不托給太皇太後?!反而要托給汝陵郡王一個外姓之人,分明是胡言亂語!”
容宣搖扇笑道:“這個問題在下也不知,夫人不如親自去問一問先皇?說不定是因為納蘭府離城北住得近,所以先皇才就近托夢的。”
柳夫人差點被他氣個倒仰。
納蘭春見狀也終於機靈了一回,強行憋出幾滴眼淚,用袖子捂著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先皇在世之時最疼我母親,愛屋及烏,對我也甚為疼寵,就連我的郡王之位也是先皇封的。他老人家就這麼點遺願,我怎麼忍心不去照做,誰知卻被冤枉挖墳掘墓,我就算死了也不甘心。”
他是光打雷不下雨,哭了半天也沒憋出個眼淚來。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明顯,先皇是非常疼他這個外孫子的,當年甚至親賜郡王之位,托夢也不稀奇。
這件案子現在越來越複雜,連先皇都扯了進來。司徒遜想從中和稀泥,訕笑著看向柳氏:“東臨侯夫人,此事也許是個誤會,依照本官來看,不如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
柳夫人聞言一把推開攙扶自己的女眷,眼睛裡好似藏了毒針,滿是怒火的盯著司徒遜:“那我柳家的祖墳就被白挖了嗎?!今日之事無論如何也要有個人出來擔錯,既然大人認為小郡王無錯,難道是認為我柳家錯了嗎?!”
東臨侯府權勢滔天,並不把納蘭春一個外姓郡王放在眼裡,永寧公主又無實權,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今日之事若是善罷甘休,以後豈不是人人都能騎在柳家頭上拉屎,他們還怎麼在權貴中混!
柳夫人語帶威脅,意思很明顯,司徒遜若是不願判了納蘭春,那倒黴的便是他自己。區區一個京兆府尹,沒了這一個,自然還有下一個。
司徒遜無意識摸了摸自己袖中厚厚的一摞銀票,冷汗涔涔,這才後悔自己見錢眼開,拿了柳家的錢:“那……那依夫人之見,該當如何啊?”
柳夫人冷冷道:“挖墳掘墓,該當何罪,大人難道還要問我一個女流之輩嗎?”
司徒遜聞言正欲說話,容宣卻已經先一步開口,字句清晰的道:“《周律》有言,諸發塚見棺者,加役流;已開棺槨者,絞;發而未徹者,徒三年。大人,是也不是?”
納蘭春私底下拽了拽容宣:“你怎麼幫她們說話,傻了吧?”
容宣示意他彆說話。
司徒遜用袖子擦了擦汗,訕笑道:“是極,是極,若按《周律》所言,汝陵郡王確實……確實……”
確實犯了法,最次也得苦役加流放。
容宣轉而看向柳夫人,意有所指的問道:“那想必侯爺夫人也覺得此條律法合理了?”
柳夫人不知他在打什麼鬼主意,但思來想去也沒發現這句話的漏洞,皺眉道:“《周律》乃聖上親自編修,自然合理。”
“好極!”
容宣忽然嘩一聲收起扇子,對著司徒遜拱手道:“柳夫人的話大人剛才想必也聽見了,還請大人結案,判小郡王無罪!”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柳夫人險些將指甲掐斷:“豎子爾敢!你這是在戲耍我們嗎?!”
司徒遜也覺得他無理取鬨,大力拍了拍驚堂木:“混賬!公堂之上豈容你口出狂言!”
容宣目光直視著他,毫不避諱道:“在下也不過是依律直言罷了。發塚見棺者加役流,已開棺槨者絞,發而未徹者徒三年。就算小郡王種樹不慎錯種柳家墳頭,其坑甚淺,一未見棺,二未開棺,三未竊取陪葬之物,如何定罪又憑什麼定罪?!”
他在玩文字漏洞,柳夫人卻偏偏不吃這套,咬牙切齒道:“你說未見棺就未見棺,誰能證明?!”
容宣折扇一指,正對著一旁的柳巨闕:“那柳夫人就要問問指揮使了,我昨夜可是特地讓他看了一眼郡王挖出的坑,兵馬司眾人俱可作證,並未見棺!”
柳巨闕臉色蒼白難言,沒想到容宣竟在這裡等著他。
柳夫人一見柳巨闕的神色,便知容宣所言非虛,她雙目恨恨直視著容宣:“就算小郡王並未開棺,可他在我柳家祖墳挖土種樹卻是罪證確鑿,實在侮辱至極,比起挖墳掘墓有過之而無不及!”
容宣用手比劃了一個雞蛋大小的洞,好奇問道:“挖了一個小坑也算侮辱嗎?”
柳夫人怒目而視:“自然算!”
司徒遜也連連點頭,在一旁幫腔:“自然算,自然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