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水榭並非待客用的正廳,而是一處靠近水池的亭閣,旁邊種滿了胭丹楓。這種楓葉除了飄雪之時,三季皆紅,遠遠看去似女子胭脂染就,半邊天空都透出了幾分霞色。
趙素就坐在亭內的石椅上。她大抵未來得及等病好就匆匆趕來了此處,麵色蒼白,毫無血色,隻讓人覺得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垮,看起來心事重重。
直到一陣熟悉帶笑的男聲在她耳畔陡然響起,打破了園內平靜:“太子殿下身有重傷,為何不靜心調養,反而迢迢來此?”
趙素回神看去,卻見容宣負手走了過來。對方看起來總是一副閒散懶淡的模樣,好似一切事情都儘在掌握,與自己形容憔悴不同,看起來神采奕奕。
趙素心知經過昨夜一事,自己已然有太多致命的把柄落在了姬凡手中。她坐在原處,落在膝蓋上的手悄無聲息收緊了幾分,語氣平靜的問道:“容先生,好巧,怎麼不見燕太子?”
容宣掀起衣袍在她對麵落座,心想不愧是女主,到了這個時候還能這麼沉得住氣,換了旁人早就心急如焚了:“那殿下就該去問問軒轅將軍了,問問他昨夜為何無故出手,重傷燕太子?”
麵對他這幅興師問罪的態度,趙素微不可察頓了頓。她昨日雖然重傷昏迷,但蘇醒之後軒轅清便跪地請罪,將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解釋了一遍。從那時起,她就知道這件事沒那麼好解決了。
趙素抬眼看向容宣,開門見山的道:“軒轅清行事魯莽,孤已將他重罰。孤此次前來是為了兩件事,一是從戶部尚書府偷出的賬目,二是……昨夜酒窖之事。”
果然讓姬凡猜對了。
容宣聞言淡淡挑眉,然後從袖子裡拿出一疊碼放整齊的賬冊,外加四錠打著靖州府烙印的銀兩,一起擱在桌上,往趙素麵前推了推:“物歸原主,太子殿下請。”
他沒有半分要為難趙素的意思,軒轅清的賬另算。
趙素見狀難免訝異。她看了容宣一眼,接過賬目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後,這才意有所指的說了一句話:“看來容先生是真的很想替令尊大人翻案了。”
容宣聞言瞳孔微微收縮,下意識看向趙素,卻見對方也正看著自己,一雙眼好似能看透人心。
是了,對方好歹也是一國太子,女扮男裝這麼大個把柄落在自己手裡,怎麼會不去調查一下自己的身份背景,隻怕容家的事已經被對方查了個底掉。
容宣笑了笑:“太子殿下這是在威脅我?”
趙素卻淡淡搖頭,異常清醒理智:“這件事威脅不到你們。容正青神劍一品,區區逃獄之事,就算真的被翻出來,朝廷也會看在他武功不俗的份上免以刑罰,更彆提靖州一案本就有內情。”
她語罷,見容宣還是不說話,竟是罕見扯了扯嘴角,儘管眼中並無多少笑意:“孤先為大周太子,然後才是趙素。靖州一案牽連甚廣,累及災民,幕後主使難逃其罪。容先生願意歸還賬簿,趙素謝過。”
她語罷,竟真的忍著傷口疼痛,麵色蒼白地抬手對容宣施了一禮。
容宣:“靖州一案我容家也牽扯其中,太子殿下若能翻案,於我也有益處,不必言謝。”
他靜等著趙素提起第二件事。
趙素聞言緩緩落下手,抬眼直視著他,目光如炬:“容先生如此客氣,倒叫孤不知該如何是好,若出言威脅恐嚇,反倒顯得落了下乘。”
她依舊分不清容宣是敵是友。但毫無疑問,對方是站在姬凡那邊的。
容宣故意裝糊塗:“太子殿下是指什麼?”
趙素神情不變,輕飄飄八個字便戳破了自己二十餘年的隱忍,一字一句沉聲道:“先生知我,女扮男裝。”
容宣聞言一愣,隨即笑了笑。他雙手藏於袖中,拇指輕輕相繞:“原來是這件事。不得不說,太子殿下的膽子也著實太大了些。以女子之身加封儲君,遊走前朝後宮之間,若傳到陛下耳中,隻怕會引起雷霆震怒。”
趙素說話聽不出情緒,讓人很難分清是在嘲諷彆人還是在嘲諷自己:“確實荒謬。日後史官落筆,趙素之名落於其上,隻怕會貽笑大方,成為千古笑話。”
容宣卻道:“史書是不會給微不足道的人記下名字的。多少名臣士子兀兀窮年,為的便是能在青史落下三言兩語,好名傳千古。日後殿下之名若能記於其上,便已遠勝世間無數男兒。”
趙素覺得容宣在嘲諷自己,可盯著對方看了半晌,卻又覺得不像:“先生不覺得女子為君荒謬萬分麼?”
趙素到底還未成為日後雷厲風行的帝王,現在的她如履薄冰,處境隻比姬凡強上那麼些許。這是一條與千百年來世俗禮教對抗的路,隻有她一人踽踽獨行。她不知自己會走向何方,不知自己是對是錯,隻知自己站在了無數人的對立麵。
容宣反問:“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男子能為皇為帝,女子又有何不可?”
趙素無聲攥緊指尖,聲音僵澀:“祖宗規矩,曆來如此。”
容宣抬手慢慢斟了一杯茶,在一片嫋嫋熱氣中道:“千百年前的規矩便由千百年前的人去守吧。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在變,規矩自然也在變,隻看有沒有這個膽子去打破罷了。”
趙素靜了一瞬,過了許久才啞聲開口道:“我欲辟前路,亦有滿身孤膽,隻恐世道彌艱,不為俗世所容。”
容宣道:“路非俗路,自然艱險遍布,可若行至前方,便是通天大道,那裡會有另一個不俗之世。”
院中風動漣漪,樹葉沙沙作響。趙素被容宣一番逆反言論震懾心神,許久都未能回過神來。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緩鬆開攥緊的指尖,握住了溫熱的茶盅,語氣冰涼道:“聽君一席話,勝讀萬年書。先生如此通透,反倒叫趙素心中生愧,不忍殺之。”
她說的是真話。臨來太子府前,她真的想滅容宣之口瞞下此事,畢竟太多人的性命都牽係其中,她賭不起。
容宣不懼反笑:“隻滅我一人的口麼?”
趙素目光落在容宣唇上被人咬出的愛痕上,提醒補充道:“自然還有你的那位燕太子。”
容宣聞言頓了頓,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昨天被姬凡咬破的唇角,看起來依舊懶淡散漫,眼中笑意深深:“太子殿下如此,倒讓我想起了從前聽過的一個故事。年代無考,隻知一名絕色女子選入帝王後宮,先後侍奉兩代君王,因其才智卓絕,心狠手辣,後來權傾朝野成為一代女皇,太子殿下的心性倒與她頗為相似。”
趙素聽聞女子為皇,一陣心驚肉跳,不由得抬眼看了過來:“為何孤從來沒聽過這個故事,先生莫不是在瞎編亂造?”
容宣倒也沒有過多解釋:“是真也好,是假也罷,太子殿下其實不必滅口,大可放下心來,你女扮男裝之事,我不會對外吐露半字。”
趙素不理解:“為何?”
容宣思索一瞬才道:“因為我也很想看看,殿下能否做這世間第一個開道辟路之人。”
趙素聞言握住茶盅的手不由得鬆了幾分,空氣有片刻安靜,許久後才忽而歎息出聲:“……若換了旁人來,我必不信這番話。可不知為何,我瞧見先生便覺親切,先生又曾三番兩次出手相助,我若真的殺人滅口,隻怕有違君子之行,傳出去也不好聽。”
容宣:“殿下這是信我了?”
趙素:“我一向敬服先生字句珠璣,能言善辯,就當先生今日說服我了吧。”
她話雖如此,卻依舊穩坐原處,巋然不動。
容宣知道她在顧忌什麼:“殿下放心離去,我不會說,他自然也不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