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總覺得姬凡心中肯定是害怕的,否則對方指尖不會這麼涼,冷到一直發顫,止也止不住。天邊圓月皎皎,清輝落落,他們借著夜色的遮掩,快步穿行在冗長的宮道間,一時也無人注意。
容宣帶著姬凡快速離宮回府,然後回屋關上房門,叫仆役打了熱水來,替他擦乾淨臉上的血跡,又換了一身乾淨衣服。
姬凡從頭到尾一直任由容宣動作,片刻後身體才終於有所回溫。他不知想起什麼,慢慢抬眼看向容宣,臉上血痕拭淨,莫名透著一股蒼白陰鬱,聲音沙啞道:“今日殿前之事,周帝一定起了疑心,不出三日,暗中盯著我的人便會越來越多。”
離周之事耽擱不得了。
容宣想起趙素今日所說的京中兵力布置,無意識皺了皺眉:“離周之事一旦被發現,追兵隻怕不下五萬,自燕國使團入京後,城門出入盤查極嚴,想必便是防止你離京。”
姬凡聞言正欲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得外間一陣通報,原來是嶽淵亭和韓嘯雲他們來了。容宣心知是商議要事,無聲按了按姬凡的手:“我先出去一會兒,你們慢慢商議。”
語罷起身開門離去,恰好與嶽淵亭他們擦肩而過。容宣不經意瞥了一眼,發現燕鳳臣竟也抓耳撓腮,垂頭喪氣地跟在韓嘯雲身後,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了些什麼,但因為速度太快,一時捕捉不清。
嶽淵亭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瞧見一名容貌俊逸的年輕公子從姬凡房中出來,不似仆人也不似護衛,不由得疑惑看了一眼,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韓嘯雲則沒那麼多閒心思了,直接揪著燕鳳臣入了屋,反手砰一聲帶上房門,看起來怒火沉沉。
燕鳳臣嚇得渾身一抖,活像隻鵪鶉。
姬凡察覺不對勁,抬眼看了過來:“韓將軍何故動怒?”
說起這個韓嘯雲就來氣,他在下首落座,重重一拍桌,半是慚愧半是羞惱的道:“微臣家門不幸,竟是出了這麼個逆子,眼下歸周之事在即,他竟說不願離周!早知當年便一掌拍死他,省得今日多添煩憂!”
燕鳳臣聽聞韓嘯雲這麼說,不知哪裡來的膽子,鼓起勇氣解釋道:“我……我答應了煙年,不會丟下她一個人的。義父,煙年她沒了娘,每日哭得傷心,我如果這個時候丟下她,她肯定會更難過的……”
他本來就傻兮兮,一曲錯點鴛鴦,竟真處出了幾分真情。
韓嘯雲聞言勃然大怒,巴掌高高揚起,正欲打他,卻被姬凡抬手攔住:“鳳臣一向頑劣,將軍何必與他計較?他業已及冠,整日打罰臉上也不好看。”
燕鳳臣也極是機靈地躲到了姬凡身後,韓嘯雲看在姬凡的麵上,也隻得恨恨罷手,重重歎了口氣:“殿下平日就是太慣著他了,所以才致使他如此無法無天!”
姬凡想說燕鳳臣有駙馬之位在身,且煙年公主素來癡傻,與朝政無礙。燕鳳臣就算要留在盛京,其實也無不可,沒人會把罪責怪在他們身上。但見韓嘯雲餘怒未消,便沒有開口。
嶽淵亭每次都負責打圓場。他見氣氛沉凝,終於有所動作,從袖子裡取出了一份地形圖,俯身鋪展在書桌之上:“殿下請看,這是大周境內的地形圖。微臣方才嚴查了一番使團隊伍,發現有兩人已經服毒自儘,果不其然是三皇子暗中派來的釘子。今日殿前周帝已經心存警惕,我們必須早做打算,在這兩日之內儘快離京。”
兩日時間實在緊迫,燕鳳臣都被他所說的話驚了一瞬。隻有姬凡知道,此事確實刻不容緩,他皺眉撫平桌上的地形圖:“若想儘快趕回燕國,青雲關是最近的路,可也最容易引來追兵。倒不如舍近求遠,往南山而行,那邊密林幽深,容
易躲藏,隻是要多耗費一些時日。”
韓嘯雲點了點頭:“青雲關是大道,人多眼雜,我們確實該避此路。其餘小路太遠,往南而行確實是最穩妥的辦法了。”
姬凡聞言卻又忽然抬眼看向他,定定出聲問道:“倘若周國也料定我們不會走青雲關,往南直追,又該如何?”
韓嘯雲一頓,聽出了些許弦外之音:“殿下的意思是?”
姬凡雖擅籌謀,某些時候卻也敢來一場驚天豪賭。他用朱筆在青雲關的位置上用力一圈,眸色沉沉,最後吐出了一句話:“喬裝打扮,就走青雲關——”
時間不等人,他們一日也耽擱不起,這是最近的路。
姬凡:“你們明日帶著使團提前奏請離京,於郊外接應。三千鐵騎打散扮做平民,後日從北門分批出城……”
韓嘯雲皺了皺眉,下意識開口打斷道:“可如今城門出入盤查極嚴,俱都要查看身帖,那三千人想混出去隻怕不易。”
姬凡早有布局:“城門守將薛萬平有把柄在孤手中。他發妻乃是犯官之後,本應充入教坊,薛萬平卻暗中買通看守,用死囚為其調換身份,此事一旦暴露,便是誅連之禍。後日京城北門由他值守。出城之日,我設法引開暗中盯梢的人,先讓那三千人離開,我最後再想辦法離京與你們彙合。這邊有一道假的出關令牌,倘若你們能在追兵之前趕到青雲關,便可騙過城門守將。”
他把所有人的後路都安排好了,獨獨沒有自己的。
嶽淵亭率先出聲反對:“殿下,萬萬不可!我們此次前來是為了護你離周,怎能行此舍本逐末買櫝還珠之舉?!出城人數太多必然會引起懷疑,三千人分做數批從北門離去,少說也得幾個時辰,拖得越久越容易被發現!”
嶽淵亭奉太後之命,務必帶姬凡離燕,但這其中絕不包括那三千鐵騎。能儘數帶回是最好,可若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也隻能狠心舍棄。姬凡現在為了保那三千人,竟是要鋌而走險。
嶽淵亭用力點了點地圖上的四道城門:“微臣明日先帶使團離京,韓將軍留下保護。三千鐵騎共分為四路,趁夜間出逃,分散追兵。周國人見狀必然以為殿下離去,策馬追趕,殿下等城內守衛稀少,再與韓將軍想辦法出城,與我們在京郊的五千護衛彙合,往青雲關去。”
他果然不出姬凡所料,又使出了當年的招數。雖舊,卻管用。不僅分散了追兵,也留下了足夠的保護人馬,隻是需要太多的人命往裡去填。
韓嘯雲已經閉目,不忍出聲。
姬凡盯著嶽淵亭問道:“那三千鐵騎呢,該如何與我們彙合?”
嶽淵亭頓了頓:“殿下何必明知故問。微臣會交代下去,無論他們之中的哪一隊被追上,拷問之時都要說我們往南山密林逃去了。山林幽密,沼澤遍布,不易搜尋,這樣也能拖延一些時辰。他們若僥幸逃生,自然會走另一條路回燕,若是不幸身亡……太後娘娘必會給予他們家人厚賞。”
“……”
姬凡聞言沒說話,內室靜得一時隻能聽見燭火跳動的劈啪聲,過了許久才終於開口問道:“……三千人,七載不歸,身亡異國,厚賞焉能償之?又如何償之?”
“嶽相當年九死一生才從蠻族營帳逃脫,當知求活不易,既已葬人命四百,為何又效當年舊事,肯舍性命三千?”
嶽淵亭被姬凡戳中脊梁骨,聞言麵色青白變幻,久久都不能言語。半晌後才閉目低頭,重重長歎了一聲:“無論殿下如何指責也好,那些罪過老臣皆認了。隻是今日之事不可兒戲,也絕不能出半分紕漏。微臣離燕之前,太後曾親賜令牌,可調三千鐵騎,出城之事無論如何也要遵照老臣的辦法才是!”
軍中鐵令如山。嶽淵亭沒來之前,那三千鐵騎自然隻聽姬凡的號令,可如今有太後親賜令牌在手,他們必須要聽候嶽淵亭差遣。
姬凡聞言無聲眯眼,目光落在嶽淵亭腰間,果不其然發現墜著一枚通體漆黑的燕紋令牌,麵色陰沉了一瞬。
嶽淵亭見姬凡不說話,便以為他妥協了,歎氣勸道:“兩軍交戰,難免傷亡,殿下萬金之軀,實在不可……”
他話未說完,隻覺眼前寒芒一閃,脖頸上忽然多了一柄鋒利的劍,驚詫抬眼,卻猝不及防對上了姬凡那雙暗沉翻湧的眼睛:“殿下?!!”
韓嘯雲也被眼前這一幕驚到了,下意識上前阻攔:“殿下!”
姬凡卻冷冷斥了一聲:“退下!”
他將手中寒涼如水的長劍抵於嶽淵亭脖頸,然後用力扯下了對方腰間的令牌,睨著那上麵的皇族燕紋,忽然意味不明的輕笑了一聲,莫名讓人脊背發寒,語氣譏諷道:“君臣君臣,他們日後的君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塊精鐵所鑄的牌子!”
嶽淵亭見他取走令牌,又急又氣:“殿下糊塗啊!三千之人性命再重,又如何重得過江山社稷,您倘若出了什麼岔子,老臣該如何向太後交代!您既已有薛萬平把柄,又有假的出關令牌在身,離周輕而易舉,為何要苦苦耽於那三千人的性命?!”
姬凡卻仍是笑,他無聲把劍身貼緊嶽淵亭的脖頸,在他耳畔低聲陰沉道:“孤從來就不怕死,孤就是喜歡賭。此次若勝,孤得江山萬裡,孤得子民三千!此次若敗,也不過輸一條性命罷了,孤輸得起也賭得起——”
“你們現在顧及孤的性命了,當初強行將孤押送周國為質,為何不擔憂孤的性命?如今時局動蕩,終於過來百般相護,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何必說的那麼冠冕堂皇!”
姬凡一語戳破了窗戶紙,目光譏諷且冰冷地盯著嶽淵亭,一字一句道:“出城之事,孤如何說,你們便如何做。你們要一個能穩定時局的皇帝,孤隻要大燕三千子民——”
“他們可以戰死,可以病死,可以餓死,但絕不能作為誘餌,被自己以性命所護的家國親手所棄!”
被萬人當做棄子所拋,這其中百般滋味,姬凡皆都一一嘗遍。他語罷冷冷推開陷入怔愣的嶽淵亭,反手將長劍歸鞘,發出嘩的一聲刺響,不容置疑道:“你們明日就奏請離周,在城郊埋伏,靜等消息!”
嶽淵亭沒有說話,他怔怔看著姬凡,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不知在想些什麼,最後氣急敗壞道:“殿下,你……”
他欲言又止,也不知想說些什麼,最後重重跺腳,拂袖轉身離去了,看起來頹然至極。
韓嘯雲目睹一切,竟也沒伸手阻攔,眼見嶽淵亭離去,咬咬牙,對姬凡拱手道:“出城之事,老臣但憑殿下差遣!軍中袍澤甚多,縱橫沙場數十年,隻知同生共死,不知背信棄義!”
他雖為臣子,視軍令如山,但眼睜睜推著昔日同袍去死,亦是於心不忍。此刻把心一橫,竟也願意跟著拚死一賭。
姬凡聞言無聲攥緊劍鞘,抬眼看向韓嘯雲,靜默過後,卻隻說了一句話:“讓鳳臣留京,他年歲還小……”
他們不是歸國,是拚死逃命。姬凡雖敢賭,卻也不敢全賭,這是個九死一生的火坑,能推出一個是一個,不必儘數都跳進去。
韓嘯雲聞言閉目歎氣,想說姬凡也未見得比燕鳳臣年長幾歲,卻也隻得同意:“老臣今夜便留在殿下府中貼身保護,布局明日出城之事。”
語罷轉身推門離去了。
燕鳳臣左右為難,他再傻也知道逃命之事必然危機重重,此刻竟也後悔起來:“殿下,我…
…我不走了,我和義父一起保護你……”
此刻內室隻有他們二人,愈發顯得淒清冷落。姬凡靜靜看著燕鳳臣,忽然抬手握住他的肩膀,緊緊攥住,閉了閉眼,靜默一瞬才啞聲道:“鳳臣,孤有時候真羨慕你……”
“孤多想如你一般,能保護自己的心愛之人。孤這條命,離燕護過家國,殿前護過周帝,可竟無一次護過他……”
“孤此生,一直在用這條殘命,去護著一些我不願護的東西……”
“孤不要你保護,你好好留在京中,替孤保護一個人。你護好他,便是對孤儘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