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晝假如看得見,大概會陪蕭今昂一起去,但對於一個盲人來說,出門往往與累贅兩個字掛鉤。他什麼都沒說,掏出錢包,拿了一摞現金遞給蕭今昂,然後又抽了一張卡遞給他:“拿著。”
蕭今昂沒有接:“我用不上。”
明晝說:“用不上也拿著。”
語氣淡淡,卻不容置疑。他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和蕭今昂講話,連身上那種溫柔的氣質都淡了下去,顯得有些疏離冷漠,甚至露出了幾分鋒芒。
蕭今昂忽然有些委屈,他從來沒見過明晝這副樣子,連語氣神情都是淡淡的,讓人窺探不出任何情緒。
蕭今昂慢慢蹭到了明晝身邊,小聲說了三個字:“抱一抱。”
“……”
明晝沒有抱。他慢慢拉上行李箱,然後從地上站起了身,靜聽片刻,發現外麵的雨好像小了一些,對蕭今昂低聲道:“出門記得拿傘,雨傘就在玄關櫃子裡。”
不知道什麼時候,好像也是這麼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明晝曾經對蕭今昂說過,他家裡沒有傘。
蕭今昂聞言走到玄關處,打開了下麵的櫃子,果不其然發現角落裡靜靜放著一把黑色的折疊傘。
隻有一把。
蕭今昂下意識問道:“我拿走了,你怎麼辦?”
明晝走到客廳,在沙發上落座,燈光在肩頭打落一片光影,整個人顯得靜默萬分,搖了搖頭:“我用不上。”
他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主腦的警告聲又響了起來,電子麵板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紅色感歎號:【警告!警告!電量不足!電量不足!請立刻返回空間門站!】
蕭今昂看了眼明晝目前的黑化度:20%
不高,也不低。
但依舊存在。
他不該離開明晝的,起碼現在不應該。
【警告!警告!星際執行官已發出召回指令,請立即返回空間門站!】
蕭今昂覺得聲音有些吵:【關閉提示。】
【已關閉,您不會再接收任何消息。】
蕭今昂的身形又虛無了一瞬,這次他的皮膚顏色好像淺了一些,幸而明晝看不見,否則一定會覺得奇怪。
蕭今昂慢慢蹭到了明晝身邊,有些依依不舍:“我要走了,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明晝指尖動了動,到底什麼都沒說,最後輕聲道:“把燈關掉吧……”
蕭今昂走了,他就沒必要再開燈了。
蕭今昂聞言抿唇,找到開關慢慢按下,客廳頓時陷入了一片昏暗中,窗外的雨聲愈發淅瀝,聽力好似一瞬間門被放大了無數倍。
又靜,又吵。
明晝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不知在想些什麼,隻覺得這樣涼的夜晚,不該再開冷氣的,手腳都凍僵了。他聽見蕭今昂離去的腳步聲,指尖動了動,最後到底忍不住,在黑暗中準確無誤攥住了對方的手腕:“蕭今昂——”
明晝胸膛起伏了一瞬,指尖無意識收緊,忽然在黑暗中出聲問道:“……你還會再回來嗎?”
他問:“你還會再回來嗎?”
有些東西接踵而至,有些東西去而不返。就像從屋簷上落下的雨滴,就像從高樓上墜落的女人。
明晝總是害怕雷雨天,因為每每當這樣的天氣降臨,他似乎總是在失去一些什麼,無論是雙眼還是母親,並且那些東西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蕭今昂的理由太蹩腳了。
他明知對方在撒謊,他明知對方有事隱瞞,卻還是不得不以一種失明的姿態,目睹著那人離開。
明晝總覺得自己要問一問才甘心,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問什麼,話到嘴邊,隻剩了這麼一句。
蕭今昂在黑暗中看向明晝,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感覺明晝的眼睛好像紅了,在對方麵前緩緩蹲下身,搖頭道:“我會回來的。”
他語罷抿唇,又對明晝伸出手:“抱一抱。”
蕭今昂的語氣那麼純粹,就像孩童在討要糖果。
“……”
明晝喉結滾動,最後一言不發抱住了蕭今昂。他在黑暗中閉了閉眼,忽然感覺心臟處牽扯出了一陣細密的疼痛,不禁狠狠皺眉。他忍著那種沒由來的疼,像從前一樣,用指尖輕揉著蕭今昂的後腦,在耳畔啞聲道:“早點回來,蕭今昂……”
他有件事從來沒告訴過蕭今昂:“其實我怕黑……”
一個從來沒見過光的人,怕黑。
蕭今昂聞言下意識看向明晝,對方卻已經慢慢鬆開了那個帶著涼意的懷抱。明晝仿佛是認了命,又仿佛是做下了什麼賭局,一個人坐在沙發靠窗的位置,外間門風雨飄搖,偶然一道驚雷炸響,儒雅靜默的臉龐便多了一道白芒,明滅不定。
【叮!請注意,電量不足1%,即將自動關閉所有功能!】
大概因為電量過低,主腦無視了蕭今昂之前的指令,又彈出了一條提示。
於是蕭今昂此刻就像電量耗儘的機器一樣,忽然跌坐在了地上,失去了對軀乾的控製。
明晝聽見身旁傳來重物落地的異樣聲響,敏銳察覺到了什麼,微微皺眉,摸索著觸碰到了蕭今昂:“蕭今昂?”
蕭今昂怕明晝擔心,躺在冰涼的地上,胡亂編了個理由:“沒事,我……我腿有點疼。”
明晝立刻摸索著去觸碰蕭今昂的腿,擔憂問道:“很疼嗎?我送你去醫院?”
蕭今昂艱難搖頭,事實上他現在連搖頭都困難,主腦為了保存電量,正在逐步切斷所有聯係:“不用……我躺一會兒就行了……”
他的身體愈發透明了,就像一團白芒芒的光。
然而明晝看不見。他把蕭今昂從地上扶起來,讓他躺在沙發上,正準備詢問是哪裡疼,指尖卻忽然空了一瞬,那種感覺就像握住了一團煙霧,虛無縹緲。
明晝身形一頓,有些怔然,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他仿佛是為了確認什麼,試探性去摸蕭今昂,然後觸碰到了對方的手。
很冰,很涼,但沒有實質感。
明晝甚至覺得自己握住了一團很快就會消散的空氣,有些詫異,甚至隱隱帶著震驚:“蕭今昂?”
蕭今昂有些慌,他也看見了自己正在逐漸消散薄弱的身軀,擔心明晝會害怕,把自己當成怪物,慌亂解釋道:“我……我不是怪物,你彆害怕……”
他努力想奪回對四肢的操控權,然而所剩無幾的電量已經不允許他這麼做,耳畔的警告聲愈發強烈。
【叮!電量不足,星際執行官傳來召回指令,請立刻返回空間門站補充能量!】
【星際執行官傳來召回指令!請立刻返回空間門站補充能量!七號係統將接手此界麵任務,請立刻完成交接!】
對於所有係統來說,那個將他們創造出來的人所下達的指令永遠都是第一順位,必須無條件服從。
可此時蕭今昂竟產生了一絲自我意識,艱難抵抗著體內的程序指令。
【請立刻交接此界麵任務!】
【拒絕此條指令。】
【很抱歉,無法拒絕。】
【拒絕交接任務。】
【是否確認拒絕?】
【是】
【正在將信息傳回空間門站,請等待下一步指令……】
蕭今昂該返回空間門站了。
可本能並不想那麼做。
自我意識正在和程序對抗。
一個機器的、自我意識……
蕭今昂艱難動了動身形,緊緊握住了明晝的手,忽然有些害怕明晝會把自己當成怪物。他有些虛弱地躺在沙發上,看向明晝的目光總是那麼明亮,像某種無害的小動物,斷斷續續出聲:“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彆害怕……”
明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隻是忽然感覺到蕭今昂好似越來越虛弱,聲音也越來越小,一時顧不得許多,慌張攥緊了他的手腕:“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蕭今昂有些苦惱,小聲道:“我不是人類……不可以去醫院的……”
明晝聽見蕭今昂說他不是人類,大腦空白了一瞬,但現在顯然不是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隨即反應過來,緊張出聲問道:“那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救你?”
蕭今昂的能量已然告罄,吐出的字句也越來越模糊:“我要……返回……空間門站……補充能量了……”
明晝指尖倏地一緊:“空間門站?什麼空間門站?”
他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的時候,冷汗甚至打濕了頭發,就連後背也是一片汗濕的痕跡。不僅僅是因為蕭今昂現在糟糕的狀況,更是因為那種什麼也抓不住的感覺。
明晝在黑暗中緊緊抱住了蕭今昂,恍惚間門有什麼灼熱的液體落下,一滴一滴掉在了蕭今昂的臉上,像是汗,又不像,聲音慌張無措的問道:“蕭今昂,到底發生了什麼,什麼不是人類?什麼空間門站?”
明晝抵著蕭今昂的額頭,指尖控製不住的在發抖,不等蕭今昂回答,就又忽然舍棄了自己剛才的問題,紅著眼睛一字一句低聲道:“我求你,不要忽然消失……”
不要忽然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又毫無預兆的消失離去,
他雙目失明,該怎麼去找尋那些遠去的東西……
蕭今昂心想明晝還是難過了,他一點也不希望看見對方哭,貼著明晝的耳畔,低聲說了一句話:“我會回來找你的……”
蕭今昂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很小很小:“我不會丟下你的……我一定會來找你……”
“明醫生……不要難過……”
請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對這個世界心懷怨恨,假如有一天我忽然消失,那一定不是我自己的意願,而我也終將想辦法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你。
請不要認為自己是被拋棄的,
請不要覺得自己不值被愛,
請不要覺得生活欺騙了你,
因為那些愛都是真實的,
我也是真實的……
我願你的世界亮如白晝,過往陰霾皆被驅散,像早已流逝的山海年月,像夏季夜晚驟然落下的每一場風雨,連同你前半生不見天日的三十五年被遙遙甩在身後,再也不會逆流。
我會請求創造我的神明,讓我與你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