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出了王府後, 忽見穆能往門外潑了一盆水, 秦宛不知是何意, 頗為奇怪,長樂殷勤解釋:“嫁出去的女兒, 潑出去的水, 民間習俗,不想九王叔也用這套規矩。”
秦宛惋惜:“九王爺也是舍得。”
“他自然舍得, 林然小東西簽了賣身契, 不敢對穆涼不好。”
“賣身契?”秦宛久居深宮,對這些極為不解, 民間嫁娶一事本就規矩甚多, 向往又極為羨慕, 眼中神色陡現落寞。
長樂想安慰一番,可大庭廣眾下又不可動手動腳,隻好道:“我也可以給你寫一份。”
秦宛頗為嫌棄:“長樂殿下心胸寬廣, 哪裡就喜歡我一人,浮雲樓內什麼驚鴻落月彩蝶, 都是您的知己。”
“秦大人莫要亂說話,我可是為你守身如玉, 多年隻與你一人行過歡好之事。”長樂急忙辯解。
說話間, 林家人已經踏上行程了, 秦宛踏上馬車,留下她一人站在府外,不覺歎息, 她像是朝三暮四的人嗎?
她也就愛賭錢罷了,其餘的也無甚不好,再者她這麼鐘情的人,就看不出來嗎?
新人入林府後,林然小心地引著穆涼入門,方跨過門檻就見到信陽隻身站在屋簷下,她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
她腳步一頓後,穆涼跟著停下來,她看不清眼前景象,心裡擔憂,低聲道:“怎麼了?”
“賓客太多、你、你走慢些。”林然扯謊,牽著穆涼一步步往裡麵走去,她卻不敢看向信陽的方向,她心裡擔憂又害怕。
害怕信陽將此事揭破,將成親的事鬨砸了。
長樂說阿涼不易,莫要辜負她,她如何不知曉。洛郡主用五年才讓信陽殿下喜歡她,阿涼卻用了十五年。
人的一生何其短小,能有幾個十五年。
她感恩,又有喜歡。潛移默化的喜歡,日久生情,阿涼待她,也定是這樣。
就像今日抱阿涼出門,無兄長,那些結拜的兄長都不算數的,那麼她與阿涼之間的關係也是不算數的。
那些禮法就束縛不到她們,她與阿涼不算姨侄。
入廳後,拜天地,上方穆能自覺坐在那裡,旁邊擺的是林氏父親的牌位,他心虛地瞅了一眼信陽,唇角抽了抽,沒好意思再笑。
拜過父母後,林然看著站在身旁的阿涼,眉眼一彎,她終究娶回了穆郡主。
今生都是她的人。
林家沒有兄弟姐妹,鬨洞房一事也沒有人去做,就連自認是穆涼姐姐的長樂都沒好意思去鬨,畢竟林然是她侄女,哪裡有姨娘去鬨侄女的洞房。
會讓人笑話的。
秦宛在新人入房後,就已結束自己的職責,回宮去了,太子是流放是鳩殺,還未出定論。
林然將穆涼送入新房後,先掀開蓋頭。千種風情饒眉梢,也不為過。她在一側坐下,深深凝望著眼前熟悉的人。
她為稚子時,她尚是及笄之齡,恰好最美貌之時。
十五年風華,她失去得太多了。
長樂苦等,也是因為她與秦宛的青梅之情。
洛卿苦追,那是因為信陽殿下也是最動人之時。
穆涼什麼都沒有,就因一句空談的約定,等了十五年。
她極重禮法,若是知曉這些舊事,知曉她該喚她一聲姨娘,是不是就會一輩子都不搭理她了?
想到此,林然猛地站了起來,因動作太快而晃了一下,嚇得穆涼眼睫一顫,也跟著起身去扶她。
她不伸手還好,一伸手嚇得林然後退,腦海裡又想起那日的對話,阿涼是極為在意那些世人的看法……她若知曉,又會怎麼做?
是否該要坦誠?
她陷於苦苦掙紮中,不敢去看阿涼溫柔的眼神,愧疚在心內蔓延,連帶著四肢百骸都被附上愧疚感。
穆涼摸了空,見她小臉蒼白,也不逼她,溫柔一笑:“外間還有客人,你少飲些酒,我等你回來。”
“好,你餓了先吃些東西。”林然避開她的眼神,慌張地跑出了新房,如臨大敵。
穆涼怔坐床榻,纖細的指尖撫摸著榻上的嶄新被褥,心中□□引著她一步步走到如今,方才掀開蓋頭時,明明看見林然眼中的驚豔與壓製不住的歡喜。
她的小乖對她沒有變心,隻是一時間陷入困惑中,被禮法所迷惑了,待她想明白了,還會和從前一般。
不會變的。
就像她得知後,心中也有短暫的抵觸,時日久了,心中的情愛就會將那些禮法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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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裡燈火璀璨,穆能也未曾離去,反拉著同僚飲酒,八王今日未曾過來,就連齊妗都沒有來,隻在今日淩晨讓人送了賀禮過來。
八王因昨夜之事,閉門不出,就連諸多老臣也是如此,今日能來赴宴的,無非是朝堂新臣或是膽大不怕惹事的,總之比起昨夜熱鬨的穆王府,林家顯得冷清多了。
縱是人不多,林然依舊未能逃過被灌酒,長樂早就離開了,反是六王家的次孫謝行拉著林然不放,一口一個小姑姑,叫的極為親切。
若是尋常,林然萬分歡喜,這時聽著尤其刺耳,她總是勉強一笑,沒有往日的精神。
找了個空隙,穆槐將她推回新房,外麵的事就算交給旁人了,有王爺在,也無人敢鬨騰。
林然沒喝多少酒,走路很穩,就連思緒都是很清楚的,她在屋外的樹下站了很久,也不知如何麵對阿涼。
春末之際,蟬鳴偶爾響起,靜靜聆聽,使人心神寧靜下來。
院子裡掛滿著猩紅燈火,婢女大多下去歇著了,廊下稀稀疏疏站著幾人,見她遠遠地站著,都有些不知所措。
膽子大的婢女走過去,隻當她喝醉了,擔憂道:“家主醉了嗎?”
“無事,我醒醒酒,你先退下去。”林涼擺手示意她退下去,左右一想,知曉自己站在此處不入屋,阿涼也會覺得奇怪。
退無可退,她硬著頭皮走進屋,穆涼方沐浴出來,在銅鏡前擦拭頭發,連綿漆黑的秀發如鴉羽,她頓下腳步。
穆涼聞聲而轉首,眸色淺淺蘊著笑,“前院如何了?”
“阿爹未走,穆師父在招待。”林然安靜地坐在桌旁,不去屋內,以手抵著腦袋,也看不清她要做什麼。
她的態度裡帶著顯而易見的疏離,按照以往的性子,她早就走近趁機親親抱抱,今日成親卻很正經,讓婢女都察覺出哪裡不對。
穆涼恍若不知,反走近,伸出纖細的手腕,在她額頭處探了探:“酒飲多了?”
她一碰,林然就坐正了身子,態度明顯緊張。穆涼輕輕歎息,拉著她的手往榻旁走去,眼神示意婢女都退下
婢女竊竊一笑,退出去將屋門關上。
林然如木頭人一般坐在榻上,像頭乖乖待宰的羔羊,眸光落在穆涼尚算鎮定的麵容上,秀發將那雙小巧通紅的耳尖給藏了起來,她微微歪頭,透著發絲縫隙就看到了那抹紅色。
她端正坐直著身子,不知所措。穆涼淡然自若,就像尋常說著家常事一般,隻唇角微抿著。
兩人靜坐不語,林然默然垂首,似做了天大的錯事一般,讓人心疼又不知該如何寬慰。
穆涼養她十五年,也算是知曉她心中事。在她麵前本就是心思活絡、愛說愛笑的人,竟不曉得說話了,就像是算珠,撥一下、動一下。
她看著林然:“是不是昨夜之事嚇到你了?”
“昨夜我未在王府,反是你,該嚇到了。”林然聽著聲音,忍不住悄悄掀了眼皮,入眼是屏風上滿園春色,雨後的綠葉青翠欲滴,春色撩人。
穆涼順著她的視線去看,不過一座時景屏風罷了,有甚可好看的,她看著林然身上紅色的禮服:“該歇息了。”
她習慣性伸手去解林然的腰帶,這麼多年,本就是輕車熟路的事,她未曾覺得哪裡怪異。
可她方碰到林然的腰際,林然就像被雷鳴驚到一般,遽然站起來,往後站起來,臉頰迅速躥起緋色,“我、我……”
她欲言又止,麵色紅得燙人,穆涼歎道:“你想多了,衣裳不脫,如何就寢?”
“我還沒有沐浴,你、你先睡,我、我去沐浴。”林然又是倉皇出門,衣袂帶起一陣風,就像是冬日裡突然起的風。
寒冷而刺骨。
穆涼心中微涼,唇角又是一抿,心中許多話都難以啟齒。她知林然的心結,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此事本就荒唐,宛如鴻溝的距離。她為長,難道她先跨出這一步?
如此,林然又該如何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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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然跑去浴室裡,靠著門劇烈喘息,看著上空中蒸騰的霧氣,慢慢滑下來,她忽然痛恨信陽。恨她為什麼要揭開這些事,她寧願一輩子被蒙在鼓裡,一輩子不知情。
那些舊事就像是從天下掉下來的包袱,落在她的背上,壓著她去承擔這些事,也不問她是不是願意去接受。
信陽要的是什麼?
她不知,也不想去問了,人或許生下來就有自己的責任,可也有自己想要的,她要求不多,與阿涼光明正大在一起罷了。
該承擔的責任,她都會去承擔。
並非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選擇阿涼,也不會背棄自己的身份。
她在浴室裡磨蹭了一個時辰,水涼透之後才出去,進屋時,阿涼都已歇下了。昨夜鬨得人心惶惶,多半是一夜未睡的。
小心地熄滅燈火後,她躺在外側,榻上就一床被子,她往外挪了挪,躺在榻沿上。
寂靜的夜晚,總是讓人容易入睡,阿涼睡著了,她卻無法入睡,腦子裡就像一團亂麻。她翻過身子,望著阿涼平靜的睡顏,悄悄地挪了過去。
今夜的阿涼,是她的人了,她卻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