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清之寶寶(五)
沈悅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剛才還哭鬨著不肯進苑子的清之,眼下都不用人開口,就似泥鰍一樣,乖乖地一滑就入內了。
雖然他一直佯裝著沒怎麼看一側的樓大夫,但沈悅同他朝夕相處這麼久,他眼角眉梢稍微動一動,她都猜得出來眼下他心思放在什麼上。
從方才樓大夫出現起,他就在極力掩飾自己沒在看他,但隻要樓大夫目光移開,他就時不時盯著樓大夫看。
清之比一般的孩子早熟,平日裡小心思也多。
清之在樓大夫麵前有些一反常態。
起初,沈悅還在想,清之會不會是潛意識裡對樓大夫有很深的印象,才會這樣一直盯著一個陌生人看。
她都險些以為樓大夫就是清之的父親?
因為清之落水後,記憶受損,一直記不得早前的事,也記不得早前的人,但見到樓大夫的時候,應當是記憶深處對樓大夫有印象,所以才會時不時看他,確認這種印象是不是真的,但在自己能夠準確確認之前,又不想被旁人看出來,所以並不怎麼顯露痕跡。
可王大娘是說,他們是來尋文大夫的。
文大夫和樓大夫不是同一個人……
沈悅才知曉自己怕是想錯了。
“各位稍坐,文大夫再給病患施針,可能還有一刻鐘時間。”樓清運慣來溫和,和卓遠記憶中一樣。
樓清運治好了小六,也曾在幼兒園裡兼任過大夫。
他那時候是不認識他的。
但沈悅同他關係很近。
後來在邊關,阿新受傷,路上遇到了樓清運,他才知曉之前在軍中見過的大夫就是樓清運,而樓清運也隻字未提過,他就是治好小六的大夫。
這個人淡泊名利,但是喜歡醫治各類疑難雜症。
是個好人。
他是沒想到,在這裡遇見阿悅,遇見阿四,桃桃,小五,竟然還會遇見樓清運……
不知為何,卓遠心中隱隱覺得,在這裡的這段經曆,在冥冥中好似有什麼關聯,又似全然沒有關聯。
他一直偷偷打量樓清運,卻又不敢被他發現,怕他起疑。
但他知曉阿悅是肯定發現了。
閒聊些許,有藥童來喚。
樓清運聽候起身,“幾位稍坐,我去後苑看看病人。”
王大娘和沈悅也都起身。
卓遠借故如廁,悄悄跟了去。
他實在好奇這裡的樓清運。
因為在早前的記憶裡,樓清運離開平關大營後,便說是要去九城,偏偏這麼巧,他在九城遇見樓清運。
自從見到樓清運起,他腦海中早前隱約有的念頭,越發清晰。
阿四之前隱晦同他說起做過的夢,其實就是他到了這裡之後,腦海中的第二段記憶。
這段記憶的結尾,是以他拽著高升跳崖結束。
而結束之後,就是阿四告訴他的所有事情。
所以,他穿越到的地方,就是阿四早前同他提起過的夢裡。
這是他花了很長時間想明白的。
而且,全然是一個閉環。
在這裡,雖然事情的軌跡中途發生了變化,但是最終的的走向其實並未變過。譬如沈悅的幼兒園,漣媛最後登基,甚至是安南郡王謀逆,都是時間問題……
他也甚至還想過,如果這裡的他還沒死,興許,他還會在這裡遇見這裡的沈悅,還會有一座王府幼兒園,還會有小十,小十一。
而這些,在阿四的夢裡沒有。
但阿四夢裡沒有的,並不代表就真的沒有。
因為,一個人隻能經曆他經曆過的時間和事情。
譬如,如果他真還活著,隻是未出現阿四麵前,那對阿四來說,他就死了。
這些猜測他都有過,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都說得通。
隻是,他確實沒有這裡的記憶了,在這裡,他是小豆丁文廣,也是卓清之。
但有一點,自從上次在安化寺見過阿四,小五和桃桃幾人後,他有時會幻聽到他們同他說話的聲音,大多是在午睡的時候,或是夜裡,時間都很短,甚至,她還聽到過阿悅的聲音……
他不得不想,若是在這裡遇到樓清運,會不會還有變化發生?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不得不跟去。
雖然知曉這裡的文大夫極有可能是就是文廣的父親,但是在弄清楚樓清運和他的關聯之前,他不想同阿悅分開。
他隱隱覺得,樓清運是個突破口。
卓遠深吸一口。
小苑很大,因為半是被樓清運改造成了病房。
雖然他不是很懂病房的意思,但是見這裡照料了很多病人。
也正是因為病人不少,所以他偷偷跟著,也不容易被發現。
臨到一處病房前,樓清運駐足。
卓遠也跟著駐足。
這已經是靠內苑僻靜處了,幾乎沒什麼嘈雜聲,卓遠能聽到藥童和樓清運說話,“剛才起,我看見他手指動了動,而且,眉頭隱約眨了眨,之前樓醫生您是說如果有這些跡象,就第一時間同您說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就是方才的事,從來沒有過。”
卓遠並沒有認真聽藥童說什麼,而是目光定格在樓清運身上。
樓清運拿著“病曆本”看了看,明顯眸間驚喜,“我去看看。”
藥童臉上也是興奮之色,“樓醫生,您真是神醫,若不是您,旁的大夫可能早都放棄了。”
樓清運溫和笑道,“還不一定,這樣的病人十幾年後醒的例子有,永遠沒醒的也有,希望,他能醒。”
樓清運說完,同藥童一道入內。
藥童隨手關上病房的門。
卓遠偷偷上前,要趴上窗戶偷看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這裡的窗戶很高,但是一側有水缸,水缸裡是空的,卓遠踩著凳子,攀到水缸邊緣,正好夠到窗戶這裡。
窗戶微微穴開了一道縫,看不到內裡。
但水缸離窗戶有些遠,他踩在水缸邊緣上,想要將窗戶推開些,就隻能稍稍踮起腳尖去夠。
因為怕裡麵的人發現,不敢很使勁兒。
不使勁兒,就要一點點慢慢挪開。
看到了!
終於看到了!卓遠心中唏噓,這小豆丁的身子實在不容易,他還要注意力著,不要摔下去,這樣高,會摔倒頭的!
卓遠心中警惕了些,更蹭前去。
果真見樓清運在給床榻上的人醫治。
正常的房間,床榻都是靠牆的,但是樓清運這裡的病房,窗都是在中間的,他在大營的時候聽樓清運說起,這樣好通風,每日通風可以減少感染幾率。
眼下看,兩個樓清運的做法是一致的。
所以,他近乎可以肯定,這裡的樓清運和阿悅一樣,都是早前的樓清運,一個人,隻是身處的時間和環境不一樣。
卓遠思緒間,聽藥童朝樓清運問道,“樓醫生,有好轉嗎?”
樓清運用自製得聽診器聽了聽心扉處,也伸手按了脈搏在數,稍後,取下聽診器,輕聲道,“心跳頻率加快,同之前臥床的時候相比,明顯處於更正常的水平。”
樓清運頓了頓,看向床榻上的人,輕聲道,“興許,真的會醒。”
樓清運話音剛落,藥童驚道,“指尖動了!”
樓清運趕緊放下病例。
確實,病人的指尖微微勾了勾,雖然是下意識的,但確實有反饋。
樓清運眸間也是驚喜。
醫者父母心,沒什麼能比看到病患康複更高興的事情,尤其是,病了這麼久的人。
樓清運俯身,翻了翻他的眼皮,做了更詳細的檢查。
一側,藥童止不住內心的歡喜,“要是真的能醒就好了,也不枉我每日給他按摩穴位,推手臂和腿的經絡,防止肌肉萎縮……都將近五年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的時候,卓遠頓了頓。
將近五年……
五年前,是西平二十一年?
卓遠心中猛然一震。
而相應的,正在給床榻上病人仔細檢查的樓清運怔住,方才,對方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是明顯的生命體征和活動體征。
藥童也看到了,驚慌道,“樓醫生,方才他……他……”
藥童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樓清運沒有應聲,滯了滯,趕緊身上撫上他的脈搏,噗通噗通噗通,心臟加速跳動。
樓清運心中也驚喜,又起身想看他瞳孔,卻見眼皮下,眼珠似是在劇烈轉動。
樓清運一僵,既而很快反應過來,開始握住病榻上人的手,同他說話,“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藥童也隱隱興奮。
難道是要醒了?
窗外,卓遠隻覺一顆心砰砰跳個不停,似是就要躍出胸膛一般。
額頭上,冷汗漸漸湧出,有些不舒服,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腦海中,不斷有早前跳崖的場景回現。
——
高升咬牙,“卓遠,你今天隻有死在這裡,逃不掉的!你認命吧!我爹和威德侯都要你死!”
“好,反正今日都要死,有你送我一程也好!”
眾人大驚!
卓遠拽著高升一道從懸崖處躍下。
高空淩冽,仿佛無數刀劍刺入身體,最後墜入江水中,慢慢侵蝕了他的意識。周遭都被鮮血染紅,手腳越發冰冷。
他不能死在這裡!
他還要回去見阿新,阿四,小五,小六,小七……
在數到小八時,江水灌入喉間,意識就已經模糊……
江水灌入的喉間的感覺,仿佛就在當下。
他不能死!
他一定不能死!
不能死!
他還要回去見他們……
卓遠捂住頭。
腦海中針紮般得疼痛襲來,剛才的景象以十倍以上的速度反複重複,每重複一次,他腦海中就疼痛一次!
他本就踮起腳尖站在水缸上,很危險。
早前還雙手趴在窗戶上,眼下,疼痛難忍,便雙手捂住頭,隻是疼痛感並沒有消失,而是反複加深,終於卓遠受不住,想開口喚樓清運,隻是掙紮著想開口的時候,目光正好瞥到樓清運起身,囑咐一側的藥童,“去,快去拿我的藥箱來!”
“哦!”藥童愣了愣,然後一刻都不敢耽誤。
由得樓清運起身,藥童轉身離開,卓遠正好能看到床榻上病患的側臉。
忽得,卓遠愣住。
早前的疼痛也好,腦海中的畫麵也好,雖然還在繼續著,但他整個人都僵住!
病床上的人……是他?!
卓遠不敢相信,目光也不敢從病床上離開,但千真萬確,不會有錯……是他!
是他!
忽得,藥童推門。
原本就毫無保護,站在水缸上的卓遠被藥童推門帶的踩滑,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向後綴去。
藥童驚呆!
但來不及上前拉住他,他整個人從水缸上摔下來,腦袋向後,水缸也被砸碎,地上都滲出血跡。
劇烈的疼痛襲來,他整個人似是都動彈不了,眼睛也慢慢闔上。
巨大的聲響聲,樓清運心中一驚,趕緊跑出屋去!
整個苑中的人都聞訊出屋!
苑中一片狼藉和混亂,都是過往和尖叫的人。
……
劇烈的疼痛傳到腦海中,忽得,卓遠撐手坐起,喘著粗氣。
但這一瞬間,似是沒有反應過來一般,呆呆得看著病房中的陌生場景,這裡是……方才看到的病房?
卓遠詫異,忽然,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不再是早前那雙胖胖的,小小的手,他揭開蓋在身上的被子,也不是小豆丁的腿……
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他自己!
卓遠!
卓遠分不清激動,驚喜,還是匪夷所思,但在緊接著瞬間裡,缺失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再次充斥著他的腦海。
西平二十一年臘月,他被逼在南雲山跳崖,而後重如落水,窒息,漸漸失去意識……
但他沒有死!
他被江水衝到下遊,正好被樓清運揪起。
因為在水中的時間太長,他腦中缺氧時間太長,導致他整個人都醒不過來。
這是他昏迷,卻已經恢複意識的時候,聽樓清運同藥童說起的。
他雖然不清楚具體的意思,但是,那個時候的他是有記憶的。
這些記憶,眼下正一點點如迷霧一般回到他腦海中。
樓清運救了他,而且,這四五年來,樓清運每日都來看診,也每日都帶藥童來給他按穴位,推手臂和腿上的脈絡,防止他身上的肌肉萎縮。
四五年來,從未間斷過一日。
他之前一直都沒有意識,但大約在兩年前,不知怎麼的,腦海中忽然有意識了。
但即便有意識,也睜不開眼,開不了口,更動彈不了。
換言之,他時而昏迷,時而意識清醒,也能聽到樓清運同藥童說話,隻是他醒不過來,直至方才……
病榻上的卓遠自然想不明白,但他明白。
兩年前……兩年前是他救阿新被利劍刺穿的時候。
他那時候穿越到了小豆丁的身體裡,而那時候的卓遠,也就是眼下病床上的卓遠,也慢慢開始有了意識……
這兩年的時間裡,這裡的卓遠意識是大都清醒的,也知曉身邊發生的事,但記不得以前的事。
而逐漸記起以前事情的人是他!
是在小豆丁身體裡的他!
阿悅……
他忽然想起,阿悅在這裡,方才他摔下去了,她一定嚇壞,他想同她說起,他在這裡!
他撐手起身,想下床榻。真正下了床榻,才意識到因為長久的臥床,他的身體雖然持續運轉著,但是很虛,剛才的一幕,他險些摔倒。
他扶著牆慢慢出了屋中。
強烈的陽光,不由讓他眯起眼睛,等適應了苑中的光線,才見苑中亂哄哄一團,樓清運在醫治“他”,但“他”一直沒有反應,沈悅在一側哭得眼睛鼻子通紅,也在抽泣!
樓清運抱著小豆丁去一側的病房,沒讓旁人跟去。
沈悅泣不成聲!
有王大娘在,沈悅抱著王大娘,哭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緩緩上前,腦海中明顯眩暈。
沈悅似是也看到了他上前,目光卻隻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刻。
眼下“他”生死未卜,又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地上還有血跡,沈悅的膽子這麼小,哭得天昏地暗,王大娘怎麼勸都勸不住。
阿悅,他輕喚一聲,但喉間乾涸出不了聲。
阿悅!
他再開口,沈悅似是也聽到了他出聲一般,但緊接著,他眼前一黑,撲到在地。
……
“清之,我是阿悅啊!”沈悅看著小文廣,小文廣木訥看著她,還有王大娘,一臉困惑。
“清之,你……你不記得阿悅和大娘了嗎?”王大娘焦急,“我是王大娘啊,還有阿悅啊,你落水是被阿悅救起來的,然後一直和阿悅在一處,天天似條小尾巴一樣跟著阿悅,還說要一直和阿悅在一處啊!”
小文廣又困惑看向沈悅。
沈悅也看著他。
確實,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沈悅心底似是空了一般。
不是早前那個一直陪著她,信誓旦旦說著要給她建一所幼兒園的清之了。
樓清運在一側說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可能摔著頭了,會建成間歇性的失憶,興許,以後就會想起來了。”